如此的有限文字和无限指称对象的全然不均衡状态,逼使文字得不断地重复使用,不断通过转注延伸到相邻的意义,不断通过假借跳跃到遥远不相干的事物,这使得文字无法纯净地守护住最初的单一意思,而是内在意义的不断堆叠和外在意义的无休止试探,文字遂高度地歧义,高度地不稳定,同时存在着固态的黏着、液态的漫涣和气态的扩散,这也是我们对文字又爱又恨,总烦恼并惊奇于无法精准掌握住它的一大部分原因。
至于爱恨的比例还是有差别的,其中幸与不幸我猜多少和行业有关吧。如果你是讲究精确、透明、努力寻求干干净净表述文字的人诸如科学工作者或法令研究者,那文字这种闪动不居的不稳定本质大概会让你恨得牙痒痒的(当然,律师这个不讨人喜欢的行业可能好些,这种文字歧义不稳定所拓开的操作空间,增加他们甚多为自己寻求更美好生活的可能),像爱因斯坦为代表的绝大部分物理学者便是这样,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表述形式便是E=mc2这样的东西,宇宙的广袤深沉奥秘,就这么明朗干爽、毫不拖泥带水地好好装进才三个字母、一个等号加一个数字符号的方程式中。爱因斯坦本人尤其向往这样的世界,他称之为“大理石纹理的世界”,平坦光滑,一是一二是二,如《圣经·创世记》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
相对于这个光与暗分开的好世界,爱因斯坦受不了的便是那种漫涣的、偶然的、随机的、意义崎岖起伏的烦人真实世界,爱因斯坦称之为“木头纹理的世界”。
然而,文字的世界,修补匠人所居并执业所在之地,基本上便是木头纹理的世界。
修补匠所挑选的堪用材料,既然都是已经使用过的(如人类学者鲍亚士所说的,“好像神话世界被建立起来,只是为了再被拆毁,以便从碎片之中建立起新世界来。”),这拆下来重新使用的木头上面自然会留存着旧有的钉痕、沟槽和其特殊弧度,不可能彻底地加以刨光去除。快被这种符号的意义堆叠及漫射逼疯掉的罗兰·巴特曾作过如此英勇但脑筋稍嫌不足的尝试,意图找寻某种纯净的、“不受污染”的书写材料,但我们从头到尾晓得,修补匠的箱子里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相较于气急败坏、放眼四望世界图像已变得恐怖无比的罗兰·巴特(巴特说:“我站在那儿,面对着大海;当然,大海本身并不负载任何讯息,沙滩上呢,却是存在着那么多的记号学材料!旗帜、标语、广告牌、衣服,甚至日晒赤褐的皮肤,对我来说都是讯息。”)两眼无法视物、但心思清明的博尔赫斯就讲得非常好,他说并没有完美字典的存在,人间绝不曾也不可能有这么一部收有一切所需文字的超级大字典,以一对一对应着我们现实世界的一切可能事物,但凡我们的情感,我们所不断翻新的概念和造物,以及我们一闪而逝的心思念头,都很方便能在这本字典之中查到并快快乐乐表述出来——不,没这等好事,如果一定要说有这样一部字典存在,它也只可能存留在渴望表述、渴望把新发现更完整、更精确告诉他人的热忱人心之中,但它永远不可能编纂修订完成,因为它在现实世界所能搜集到手并保有的总只是数量有限的文字。
满满是烦人钉痕、沟槽以及原有弧度形状的老文字,换个职业换个心思看,不一定是全然的坏事一桩,这些“带枪投靠”的文字成为一种已知,赋予了某种特别的对话开启可能以及启示。我记得清末民初的金石书画奇人齐白石愈到晚年愈不挑拣篆刻的石头,甚至以使用劣石为乐,石头中饱含的杂质沙粒在下刀时自然崩落,形成某种不待技艺操控或甚至说根本不是技艺操控所及的天成蚀刻美学效果,通过这些在自然时间中总容易因风因雨因冷热胀缩因流光冲刷而整块掉落的杂质沙粒,金石家的雕刀于是有机会幻化成大自然通过亿万年岁雕蚀天地山川的神工鬼斧。这是一种时间的召唤和时间的凝结,一种时间的奇异招魂术,“或就是卡尔维诺的用语,一种时间操弄的魔法。”
也就是说,这老文字上的每一处钉痕、每一条沟槽、每一分弧度,都记忆了这老文字的悠悠不灭经历,它可能陪过屈原寻访找最终的答案而形容枯槁但沾一身香气,也可能坐过庄子翼若垂天之云大鹏之背扶摇直上九天,和司马迁并肩看过并嗟叹繁华落尽江山无常,和曹操一起横过槊,和李白一起醉过酒,和杜甫一道挨过刮风漏雨的漫漫长夜和饥肠辘辘,或甚至被刚强正直的颜真卿或柔美如兰花叶片的赵孟给或淋漓或端正书于白纸之上……这些记忆彼此拉扯跳跃,自动形成一种意义的光晕,在你今天奋力寻求精确的核心意义同时,老文字如管仲口中的老马一样自己找到出路,或如杰克·伦敦笔下的大狼一样召唤声息相通的同类——这个不待你发动的效应,是文字使用中“看不见的手”,如亚当·斯密在经济世界中精妙绝伦的发现,老文字,一样有类似的动人效应。
每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意义的“群”,一个蓄积典故穿梭时空的机器,这是在它不断的重复使用之中,尤其是不断通过转注的延展和假借的跳跃所得着的、所自然生长出来的,这带来了更丰腴更多面向层次的隐喻力量,而你通常要做的,只是选中对的文字,其他更多的事它会自己完成,让你比方说写成一叶,自然秋意满林薄。
我们这就来看看这个“葉(叶)”字吧。我刻意地查了一下,蓦然发现甲骨文并没留下这个字(但我仍直觉地相信,这字必定早早已被造出来),但在金文的时代,字形仍保留得很鲜活,想像得出原初之模样:,或者,。不是表现叶脉为视觉焦点的单片叶子,而是一整株枝丫舒展开来的大树,顶端那儿生长着接收阳光热能行光合作用,以供应这棵树生长所需营养的叶片。
《辞源》里,叶字的最主要解释当然就是这个,称之为“植物的营养器官之一”(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一经这样正经八百的解释,总很陌生很滑稽,这是一种倒过来的、以未知来说明已知的有趣解释方式),除此而外,叶还是“花瓣”,是“书册中的一页”,是“时期”(如大唐中叶),是“轻小之物”(如苏轼的“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或如小说家张大春在京都旅途中送我的一首七言绝句的末两句:“买得轻舟小如叶,半容人坐半容花。”),还有,叶破音为“啬”,是春秋时楚国的大邑,以及姓氏。
从这些漫射伸延的意义,这个字导引我们走去的,便不仅仅是秋天而已,我们还会想到时间和历史的记录书写,想到小舟任江湖的无羁自由,一种回到本源的亘古乡愁,以及某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大自然柔婉生死循环。宋代赵蕃的白发诗有这么两句:“叶落归根莫漫悲,春风解发次年枝。”诗虽然很不怎样,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