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曾如此赞叹过印象派绘画大师莫奈:“莫奈就那对眼睛,但那是多么无以伦比的一对眼睛!”——我个人常觉得好玩的是,有关印象派挑战古典绘画那一堆绘画史的革命性(当时)理论,好像整个可以移过来解释象形文字。
在甲骨文的世界之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带着睁大眼睛符号的字(也因此这本书才从登高望远的字开始),视觉不只是人最清晰、最普遍、最直接的感官,而且应该就是感官之始(概念意义上),还是我们思维材料的最大供应商。我总是好奇彼时造字的人们那对贪婪的、因造字启动而发现新视角新用途且惊喜于原来这么好用的眼睛究竟看到些什么,扫描到什么?更好的是,彼时文字的高度象形存留(不只在纯粹的象形字中),又相当忠实地、有些甚至如印象派准确捕捉那一瞬地把眼睛看到的东西刻下来传给我们。
感激莫名,无以为谢。
无以伦比的莫奈眼睛,这当然不会是眼科医生对1.5、2.0视力的健康式赞叹(事实上我们晓得莫奈晚年白内障,严重到需要标示好的颜料签条来选颜色),我在想,也可能不仅仅是莫奈对空间中构图的选择和最美好视觉焦点的捕捉而已,而是这对眼睛神奇地望向时间,准确地在连续的、绵密的、不分割的、从不为任何人犹豫过任一弹指任一刹那的时间之流中抓一个数学点,让它硬是停顿下来保存下来——如此接近奇迹的时间之眼才值得赞叹,才能抗衡并让《圣经》中上帝耶和华的夸夸大话“除了我,谁能令日头停止?”成为牛皮。
众所皆知,莫奈的印象派不是静态无意见的写生,不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恒定风景摹写,他们强调光影变化,强调事物之一瞬,在广漠的时间长河之中他们只取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
这个和时间的英勇搏斗企图,才是印象派最坚实深沉的哲学基础,借由最短、最不稳定的光影捕捉,这不仅顺利联结上人类思维乃至于一切文学艺术驻止流光存留美好的终极渴望,而且还进一步通过具体而尖锐的实践予以彰显。然而,也就在这尖锐的交锋之处,一个文学艺术的亘久时间矛盾也同时被放大了出来:你如何耗时地去抓住那几乎不占时间的一点?
你意念才动,尚来不及提笔蘸好颜料,炫目的光影已离开了,云层再次舒卷了,风也止息了,河里的渡船又向下游移了两分。这个“说时迟那时快”的两种时间矛盾,我记得小说鬼才张大春曾认真思索并专文论述过(收在他《小说稗类》一书中,但不记得哪一辑,他实在写太快太多了),然而,在小说之中也许不易察觉得如此矛盾,到印象派手上却不得不浮现到人皆可见的迫切地步上来。
因此,印象派强调当下眼睛所见的真实(以抵抗画想像式的《圣经》历史人物肖像),但他们真正画的只能是记忆——记忆是时光列车的第一个停靠站,乘客由此才能转车到诗到小说到历史到绘画雕刻。也因此,印象派的画家不一定要晒得很黑很小麦色肌肤,有资格当耐克球鞋或某运动饮料广告代言人的健美型人物,他们好生守护住心中那幅光影明迷的瞬间之画像,小心保护一个不能熄灭的火种一般,还是可以回家到自己画室里,再一笔一画好整以暇并从容修改地在夜间灯下画出来。要不然你想,以秀拉那种不调色的点画法要搞多久啊?
莫奈的眼睛,于是正如生理学家告诉我们的,仍有神经联结到了大脑,以及哲学家所相信的,联结到至今谁都还不晓得在哪里的所谓心灵——一方面,他的眼睛表现极称职,是个好的材料供应商,但真正厉害的是指引着眼睛的脑子和心灵,还有,我们最不可及变魔术一样的双手,有些记忆画面,老实讲我们也有也惊异过也难忘过,但一不小心就画成更“进步”的抽象画。
是的,不是从眼睛直接通到双手,这两站之间没直达车,一定要绕道脑子和心灵,在那里积淀成为记忆整补成最美好的图像,这个必要的转车就是黄锦树讲的转喻过程,眼睛输送来的原始浑然材料在此挑挑拣拣(有时自动化到几不可察知),舍去一些多余、重复、无关紧要的,对其中最好最有加工增值潜质的好好琢磨。非常喜欢绘画且对绘画技艺情有独钟的列维斯特劳斯也这么讲,他相信即便是技艺,重要的仍是脑子,其次才轮到双手(“人手比起人脑,仍是个拙劣的工具”);他也强调“逼真画”绝不是眼睛所见实物的单纯摹写,而是画家和绘画对象的“主体客体的合一”,通过这个必要的合一(在记忆里),单纯扁平的风景遂有了焦点有了意志,从而深邃起来,可以用二次元的画布传递三次元的画面,以及四次元的思维讯息,是这样才完成了一幅好画,观者眼睛看到一幅画,也同时察觉、感受甚至心领神会存在画中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