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怎么解决这样的困境呢?让我们回想一下——事实上,用声音而不是线条造型来命名的语言根本就没意识到如此的断裂困境,管你具象抽象,管你要怎么进行细部分割,它一视同仁赋予一个独特的、不和他者混淆的声音就行了,非常简单方便。文字的发展,能否从这里找到困境突围的启示呢?
应该可以,既然我们已经晓得了,这个困境系起自于抽象概念的无实像可摹写,以及实像细微差异的难以摹写,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放弃和实像的继续纠缠,干脆把自己彻彻底底放空掉,仿声音一样让自身变成纯粹的符号,不是也就和语言一般,当场就把困境给变不见了吗?——这个聪明的方法,便是拼音文字的出现,它是文字的谦卑(或说自我矮化,甚至投降,随便你)脱困之道,它回头依附强大、灵动而且行之久远的语言系统,退居成纯粹的语言记录工具,顺应语言的发展逻辑行动,语言一完成命名,文字便如影随形模仿这个声音跟上去。惟一得花点心思的,便是找出一组简明的记录声音方法就行了,这也就是今天我们称之为字母的声音记录符号系统,它多少随着不同地区人们的发音差异和不同时间的语言变化而有所参差,得作些微调。比方说今天的英文便只二十六个拼音符号,造型、发音乃至于数量和俄文、希腊文皆有些许差异,日本人笨拙些,用到了五十个音,但其原理和发展逻辑是一样的。
大约所有的文字系统都在这阶段转了向(我不晓得有没有例外),古埃及尤其是率先走上这道路途的先驱者之一。今天,我们在纸莎草上面看到比方说一只美丽的鸟,可能只代表了一个类似a的发言,和任何翱翔于尼罗河上的禽类一点点关系也没有,那种以为可以看图说话、想卖弄点小聪明的人会死得很难看——后来古埃及拼音文字的破译,便因此误导而耽搁了几百年。
这里,中国文字有种些(或笨些顽固些),不屈服地留在实像世界中继续拼搏,其结果便是甲骨文中特别“肥大”的会意字和指事字,一个人类造字的特殊短暂时期,也是人类造字最美丽的时期,几乎每一个字都像一幅画,一个来自极细腻观察和极惊人想像力的创造成果,值得一个个用画框框起来存留观赏。
但如此一个一个拼了老命造出来的字,却也说明了中国人还没找到一个更方便、更一劳永逸的大量造字方法,毕竟,不这样不算真正解决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