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这个问题,中国人狡猾地躲闪了几千年之久,办法是把它推给一个叫仓颉的人。把发明文字的荣光连带所有疑问全数堆到一个人身上,这当然不会是真的。今天,我们一般倾向于相信,文字是在长段时间中逐步演变发展成的,不管它是起源于结绳或刻痕的记忆,还是在行之更久远的语言和图绘之间缓缓找出稳定的意义关联,都牵动着众多的人,这些人所分居的众多地点,以及因此不可免的诸多时间,绝非一时一地一人的事。
吊诡的是,传说神话只供参考,文字的起源终究还得由文字自身来回答,也就是由我们手中所能掌握的文字或未成文字的“类文字”来想办法回溯,意思是,用文字的“有”来回推文字的“无”,就像要人用今生去回推他的前世一般,如此强人所难,其中便不免得装填众多江湖术士式的、无以查证的猜想。
我们有什么呢?这让我想起另一个漂亮的甲骨字,,就是今天的“昔”字,往昔,从前,逝去的时光,它的下方仍是个“日”字,可怜巴巴的日字,上头压着壮阔汪洋的大水,漫天盖地的水淹过日头的心版魔幻意象,如同小说家马尔克斯笔下的画面(或现实些,是观看角度所导致的写实图像,但无论如何相当骇人),商代的人以此来表达他们对远古的记忆存留,充满美感,充满哲学况味,也充满启示力和想像力(比方说我们极容易联结到黄河桀骜不驯的泛滥,商人的历次迁都逃水,鲧禹父子方式和下场互异的治水行动,乃至于治水和专制政体有机牵联的所谓东方专制主义论述云云,事实上,我还读过一本虔信基督徒的书,断言这就是《圣经·旧约》中天降洪水四十天诺亚方舟的记载,并据此坚持即便中国文字的发明,亦直接归于上帝耶和华),但非常遗憾,就终究得几分证据讲几分话的文字起源问题,却是个很糟糕的状态——记忆湮渺,只留一片鸿蒙的汪洋。
我们常说甲骨文是中国所发现最早的文字,大致的时间是距今三千年到三千五百年的晚商时期,但甲骨文却不会是最早期的文字。事实上,它相当成熟,不论就文字的造型、文字的记叙结构来看都是这样。更具说服力的是形声字在甲骨文中所占的比例意义——形声字是中文造字的最进步阶段,让大量的、快速的造字成为可能(这我们往下还有机会谈),于是,聪明的文字学者遂把形声字当文字的碳同位素般作为时间检视的标的——有人估出,在已可辨识的一千多个甲骨文中,形声字的比率已接近百分之三十了,这毫无疑义说明甲骨文已昂然进入造字成熟的晚期阶段了。
甲骨文之前我们有什么?很少很少,就只有一些陶器瓶口部位的刻痕、记号或花押而已。其中,最光彩焕发的是山东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晚期遗址所挖出来大口缸陶器的美丽记号,,形象上是重山之上有云,太阳傲然浮于云上的图像。这个单独存在的记号,我们很难讲它就是文字,因为文字如蜜蜂,它难以落单存活,毋宁更有可能是陶器主人的专属记号,或部族的族徽(私有制或原始共产制?),但还是有学者乐观地说,这个记号很可能正是“旦”字的原始字形,是山居的大汶口人所看见日升山头时云上的光灿黎明图像(若然,显然不是个太早起的部族),遂用为人名或族名。
这是多久前的事呢?大约四千年到四千五百年前的事,也就是说,从这个孤独的、可疑的美丽“旦”字,距离我们所谓文字发明已然成熟到接近完成的甲骨文,只一千年左右的时间;更是说,在这仅仅一千年我们文字记忆完全空白的极短时间之中,中国文字的发展事实上忽然马达启动并高速运转开来,而且还偷偷地进行,不是躲藏在这么久以来还挖掘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隐密地点,就是使用易腐易烂不留犯罪证据的书写记录材料,直到有了相当成果才好意思展示在牛骨和龟甲上头,给我们惊喜,事情会是这样子吗?
希望事情不真的是这样。但说真的,如此诡异的发展样式,似乎一直是古生物史、古人类史乃至于考古学常出现的发展图像:一、很奇怪,在最最关键之处之时的环节,不知为什么总是失落;二、更奇怪,这最最关键处的“跳跃”,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挤在一段极短极窄的时间之中。
仿佛,人类一直异于禽兽几稀地默默游荡在广漠的大地之上,达几百万年之久,然后,忽然只花几千年时间就什么都会了,会使用文字记录自己已发了几百万年的声音,会使用数学抽象地计算看了几百万年的脚下大地和头上星体甚至不为什么明白而立即的需要,会用物理学的角度重新看待他们已相处相安几百万年再熟悉不过的事物而觉得兴味盎然,会使用圆形的、只一点接触的转轮来制陶(,陶,美丽的象形字),汲取井水(,录,即辘轳,另一个美丽的象形字),用于车子,学会织布,还开始一阵胡思乱想,想一些眼前根本不急但又自认为兹事体大的东西。
这像个奇迹,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法国了不起的人类学者列维斯特劳斯也这么说过,称之为“新石器时代的矛盾”——如果要在这全面启动的神秘现象中找出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我个人直觉地会把文字的发生和发展当最可能的候选人。我们可以想像,文字如同明矾,它让有声的语言以及无声的思索和想像可能沉淀下来,有了文字,人类的思维和表述便挣脱开时间的专制统治,可以不再瞬间飘失在空气之中,从而开始堆积,让思维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扩大了语言联系的延展力,包括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距离,人的灵感、发现和发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也就是持续思考的最重要根源),可以更不孤独,有着更稳固更持续更绵密对话的可能;还有,它让人抽象地长时间思维,从此有了中途的歇脚反思之处,有了可回溯修补的航标,从而,思维得到整补,可放心大胆地再往前走,再深入,一再越过原有的边界,而不虞迷失回不了头。
粗鲁点来说,有了文字,人类于是得到了一种全新而且全面的保存形式,可以把记忆、对话、思维置放于一己的身体之外,这个新的储存仓库比我们的身体更耐久,因此不会随我们失忆、老去以及死亡而跟着灰飞烟灭。
记忆、对话、思维挣脱了人的躯体而独立存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用我们顶熟悉的现代语言来讲,这其实就是异化,让人逐步丧失主体性位置的异化。
确实如此。对某些敏感容易激愤的人,尤其是崇尚素朴自然、对人类文明轰轰然线性向前始终忧心放不下的人(如老子、庄子都是这样的人,不管他们是否真是单一个人,庄子尤其针对这个讲了不少美好的寓言,包括混沌被凿开七窍却因此而死云云),总不无道理地把文字的出现和使用敌视为人的最重大异化,甚至人全面异化不回头的开始。但同一件事温柔点来看,这却也是人的再一次“陌生化”,包括对相处了数百万年已成理所当然的外在世界,包括原本“力大不能自举”的自身,整个因熟悉而已呈现停滞重复的世界因此全面地“再新鲜化”而重新剧烈转动起来,因着记忆、对话和思维位置的转移而得到新的视野、新的图像,并赋予新的解释。
我女儿便有过极类似的经验——当然不是说她如此古老参加过新石器时代这么一场,而是她小学某年生日时我买过一具最阳春型的显微镜给她当礼物,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便看到她想尽办法找任何可到手的东西弄小弄薄来看,包括家里每一只猫狗的毛,院子里的花瓣树叶,蚊子苍蝇各色昆虫的各种部位,积了两三天的浑浊雨水,还有她自己的鼻屎、脚皮以及口腔内刮下的细胞等等,这整个程序非得走完一遍至再次丧失新鲜感为止。
这轰轰然的一场,在中国人的传说记忆中说的是,相传仓颉造了文字,“鬼夜哭”,究竟是惧怕人类从此得着巨大的、除魅的力量而哭呢,还是悲悯人类走上不归路而哭没讲清楚,总而言之是发生大事情了——这种不清不楚一直是非文字式记忆的特色,它总得把事实加以戏剧化、神话化才得到口耳相传、穿透时间的续航能力。
当然,也许你会说,南美的玛雅人就始终没依赖过文字的力量,人家还不是照样建构出辉煌如黄金的文化来?造成参天的金字塔,有着了不起的宗教、帝国统治能力和工匠技艺,还拥有动人的高山农业技术,以及二次大战美军才据此学会并运用于战场的精彩食物脱水技术。
无论如何,我们手中仅有的那个来自大汶口的美丽记号,,毋宁更像个诗意十足的隐喻,日出山头,文字的曙光乍现,也许它真的就是个“旦”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