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认识裴辙,所以当裴辙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裴辙到底怎么发现广安极修的。
几个月前,广安极修曾被刑警介入调查。那时姜正河意思是不要轻举妄动,躲过这一遭,以后就方便了。所谓大隐隐于市,一个曾被调查过又没什么疑点的普通店面,足够让他们的生意高枕无忧数载。
姜昀祺不可能知道。阿随就更不可能了,生意的事,魏叔一次都没让他插手过。即使出了遂浒跟在姜正河身边,阿随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阿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叔一度恨铁不成钢,同样是遂浒出来,奥仔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只是不知为何,姜正河不是很待见他,说他有反骨。
眼下,裴辙的出现,说明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难道真的是阿随?
不过魏叔没有多余时间思考,裴辙已经持枪抵在了他后脑。
突然,那名眼底藏着阴森的高瘦男子往后退了两步,裴辙朝旁一瞥,淡淡道:“你觉得你逃得了吗。”
男子脸色铁青,腮帮子僵硬,一只手背到身后准备摸什么——
游况这时从后门跑进来,一脚踢在高瘦男子背心,把他狠狠踢跪在地!
“摸什么呢!给老子规矩点!里面我都看清楚了!裴司,全是885!”
姜正河涉足毒品导致第一位嫌疑人在省人医死亡的时候,用的毒品就是885。因为是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毒品型号,检验科暂时以纯度命名。
谁知男子跪下后半秒不到,在游况掏出手铐的短暂间隙里,他猛地起身朝裴辙扑去,两手用力抬起裴辙手里的枪,大吼:“魏叔!走!”
魏叔脸色顿时铁青,这个蠢材!
店内两名早就呆若木鸡的店员齐齐尖叫,捂着脑袋往柜台下躲。
裴辙动作迅捷,反手拽下男子两边手肘,狠狠一个过肩摔!
哗啦一声巨响,男子后背轰然撞上前门一侧玻璃,整面玻璃霎时四分五裂。接着裴辙一枪直接打中男子大腿。
男子动弹不得,抱着腿大声哀叫。
魏叔始终站着没动,这时面朝破碎玻璃,脸上极快闪过一丝奇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裴辙怎么知道广安极修不重要了。
只要他能进这局。
鲜血汩汩,满地玻璃碎片浸在一片浓稠血色里。
“我带你们去。”
魏叔低下头,血泊里自己神色阴鸷,语速极慢道。
裴辙面沉如水,双眸森寒,开口却波澜不惊,似乎先前克制到极点的暴烈怒意在那一个血肉狰狞的过肩摔里迅速冷却成冰:“走吧”。
***
动静太大,车子开出一阵后停了下来。
于二哥打开车门看到车里情形并没有很惊讶,对着双手冒血的奥仔嫌弃呵斥:“出来包扎。”说着朝姜昀祺伸出手,眼里戒备森严。
姜昀祺把枪交他手里,直接道:“阿随也要包扎。”
于二哥扬眉,意味更浓:“那就一起来吧。”
“不用了,拿过来,我给他包扎。”
姜昀祺不相信任何人。阿随跟他们去了,有没有命回来都不知道。
于二哥最后同意了。
车子里最后只剩阿随和姜昀祺两人的时候,阿随放松警惕打算继续问之前没问出口的话:“十九,你——嘶!”
姜昀祺食指微微朝上指了指,阿随立即明白。
这辆车里有监控。难怪于二哥这么放心他们单独待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
“痛死我了。”阿随朝着手心吹气,“再来一次,我肯定活不了,我太菜了”。
姜昀祺没说话,低着头处理枪伤,半干额发又被汗水浸湿,轻轻垂下几缕,清冷眉目透出几分未褪的凌厉。
阿随还在碎碎念,也许是想转移疼痛,声音时高时低:“在遂浒就是你护着我,出了遂浒还是你护着我……无以为报……要不以身相许吧?”说到最后,阿随语调笑嘻嘻。
这种情况下还能抽时间没心没肺,姜昀祺想,这大概就是阿随在姜正河身边的存活之道。
姜昀祺抿了抿嘴,落寞神情转瞬即逝,“不要”,嘴唇不见动,声音却坚决。
阿随:“……”
阿随偏头去看姜昀祺神色,“不要就不要——不、不至于吧?你眼睛怎么红了?!”
阿随不是很能适应姜昀祺突然的转变。就像那天在山坡狙击姜正河安排的人后,面对杀来的裴辙,姜昀祺转眼能哭成一滩水。
阿随用他稀少的想象力给自己描述。姜昀祺心里或许有座岛屿,一座独属岛屿。这座岛屿寄托了姜昀祺所有的情绪和情感,只有回到那里,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哭笑,走出岛屿,这些又统统不见。
姜昀祺没说话,抬起手背按住眼睛。
阿随张了好几下嘴巴,愣是一个音没发出。但毕竟比姜昀祺大几岁,有些事情略微琢磨就能琢磨出门道:“你谈恋爱了?”
姜昀祺转头看他,眼眶通红,“没”。
阿随咬牙忍痛,纱布一圈圈裹上,“那就是有喜欢的人……”
姜昀祺又不说话了。
雨声依旧很大,噼里啪啦砸在车顶,车子稳稳朝前开着。
如果忽略他们即将或正在面对的所有,其实可以算作一个平常日子。
阿随自我发挥:“人家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
姜昀祺用剩下纱布擦去手上血迹,脸上神情却不是很符合动作的利落果决,眉眼间的失落难过无处遁形,连带鼻尖都红了。
“别难过了,谁会不喜欢你?”
阿随凑近姜昀祺,对着一张过分好看的容貌啧啧称叹,眼珠一转,认真建议道:“你只要别像刚才那么凶就行了。也别弄得血直冒。”
姜昀祺抹尽指间深红血迹,又去擦那枚贯穿奥仔手掌的簇长子弹,回想自己与裴辙相处的点滴,闷声:“我一点都不凶……他才凶。”
阿随没搞明白这个“他”是谁,瞎出主意:“……凶点也没什么。等回去了,再相处相处?”
姜昀祺攥着沾满血的纱布仰头靠上车壁。
活着回去简直天方夜谭,就是回去了……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姜昀祺闭眼低声。
车子在一阵急促刹车中依次停下。
车门被大力拉开,奥仔握紧厚厚纱布,冷眼瞧他们,“死到临头了话还这么多!”
阿随怒目而视,憋着没吭声。
姜昀祺站起来,面容冷峻。
奥仔瞳孔一缩,开口带着强烈恨意:“都他妈给老子下来!”
雨还在下着,雨势稍减。天色已经很暗了,四周又是一片陌生林子,幽深葱郁。足足开了两个小时,他们早就出了市区,远处依然能看到莲湖码头的朦胧影子。绵绵雨幕下,雾气缭绕。
“老板说,你不是想冒充交货吗?就站在这里,待会会有人来给你们东西。然后一直往前走,走半刻钟,接货的人在那里等。”
姜昀祺明白了,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出岔子,姜正河稳妥起见,干脆用他们当靶子。不管结果如何,死的都不会是姜正河。
这个时候,已经知晓命运的阿随反而淡定下来,身上衣服早就半干,他双手插兜四处看了看,蓦地视线一凝,脸色唰地白如鬼——
奥仔嗤笑一声,笑容阴险。
姜昀祺知道阿随发现了什么,是红外瞄准冲锋枪。此刻他和阿随的后脑勺应该都有一个红点。
“站好了!别乱动!万一走火了呢。”说完,奥仔诡异一笑,扬长而去。
头顶枝叶间残留的雨水随着风过林梢淅沥落下,气温低了很多。
喉咙干涩,姜昀祺忍不住低头咳嗽,胸口隐隐作痛。
奥仔最后无端的一笑让他心惊,好像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阿随一句话也不敢说,咽了咽口水,木头一样僵立半晌自我施虐似的禁不住回头再去看。
“看到什么了?”姜昀祺开口嘶哑,几声咳嗽后,嗓子烧灼一般疼。
“啊?”阿随战战兢兢回不过神,“什么?”
姜昀祺却猝然转身,一双眼如同冰雪,在风雨中冷冷扫视。
“十九——”阿随吓得说话都不利索。
“没事。”姜昀祺又咳了几下,开口镇静:“加了激光瞄准器的冲锋枪只适合短距离光照欠缺的环境作战,二十五到三十米——最多三十米。”
姜昀祺抬眼看了下天色,“待会天就全黑了”。
“什么意思……”阿随没反应过来,只觉后脑勺寒意渗骨。
“意思就是,只要超出三十米,他们就瞄不准了。”
姜昀祺观察四周,昏暗光线下,灌木树林比平安驾校后的山坡茂盛许多,也许因为这里水源充沛,更适宜植被旺盛生长。
“万一瞄准了呢……”
阿随闭着眼转身,再睁开眼的时候,不意外看到一束直冲眉心的红点。
姜昀祺低头慢慢转着手心子弹,“那就听天由命吧”。
阿随注意到这枚姜昀祺不离身的隐藏凶器,“你老是拿着它干什么?又没有枪”。
“章政铭给我的。里面有追踪器。”
阿随陡地双眼大睁,压低声音:“艹!就这?”
姜昀祺一点点扭开尖头,一颗米粒大小的东西掉在手心,然后滑落在地,再也找不到。
“这个能帮助他们准确定位,最多十分钟。”姜昀祺扭头注视阿随:“乱起来的时候你就跑,不要回头看。没事的。”
“那你呢?”
“我去找姜正河。杀了他。了结这一切。”
阿随已经不知道作何表情了,半晌耷拉脑袋转回身,没说话。
肉眼可见的功夫,天色全暗。
十分钟过去,风声稍歇,章政铭安排的人没有出现。
阿随心底有个预料,他看了眼姜昀祺冷若冰霜的脸色,苦笑:“我估计他还想靠我们引出买家,那个章队真狡猾——”
话音未落的一秒,姜昀祺发现凝固在阿随后脑的红外线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
“趴下!”
姜昀祺按着人扑到,前胸狠狠贴地,泥浆四溅。
眨眼间,短暂消失的瞄准红点又出现,对着他们原本站立的方向激烈扫射!
“嘭嘭嘭——嘭!”
有一枪就射在阿随后脚跟半截处,吓得阿随差点跳起来!
两人边滚边爬,身后枪声不断,红外线闪烁如淬毒蛇信,寂静黑夜里声声致命。
朝前滚了大概一分多钟,姜昀祺脑海有什么倏忽闪过,潜意识隐隐的模糊揣测让他身躯先一步惊恐打了个寒颤。
如果说,姜正河确实安排自己去交货,那为什么还要用那么明显的红外冲锋枪呢。这不是让买家更忌讳?在遂浒的几次交货,姜正河没有一次不是小心谨慎,生怕引起买家疑虑,更不用说会像眼下一样挟持人质去交货了……除非——
除非目标不在交货。
那目的是什么。
章政铭告诉他,交货的情报最开始由一名线人发回来,只是线人后来死了。
死了……
姜昀祺停下来趴在灌木丛里,呼吸急促,胸肺阵阵抽痛。
死了的线人怎么发回情报?姜正河杀了他,会不知道他传回了情报?姜正河阴险狡诈,怎么会不知道……
姜昀祺踉跄起身,树影幢幢的浓重夜色里,他脸色惨白。
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不惜浪费一次交易。
心底有个声音一字不误地告诉自己:
因为他想杀了裴辙。他等不了了。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章政铭的计划从头到尾就在姜正河的局里。而自己一头栽进去,凭着自以为是的坦白,以为能获得万分之一的筹码,其实早就成了局中人。
姜昀祺颤抖着回头——
熊熊火光在停着五辆车的地方升腾起!
大脑闪过几帧寒意刺骨的空白……
肯定有人来了!
姜昀祺不敢去想来的人是谁,他疯了一样往回跑。
阿随在身后大喊:“十九!”
***
裴辙是在路上发现事情有蹊跷的。
也许是魏叔之后的配合太顺利,顺利到让人不得不起疑心。也许在这件事发生起初,他就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他和游况在接到情报的时候,都没有仔细琢磨一个细节。
一个死于885的线人,传递情报途中被姜正河发现,那这个情报还有用吗?
裴辙坐在车里看着垂头默不作声的魏叔。
正常人应该立刻终止交易。而眼下,这个魏叔看着就像是去交易的样子。广安极修的暴露估计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之后……
那到底是为什么。
裴辙从不怀疑姜正河想杀自己心,如果这个局是为自己设的,那章政铭在里面又发挥了什么作用。
还有昀祺。
步步推演,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姜正河知道章政铭求功心切,必定会找最合适的人来完成他“天衣无缝”的抓捕计划。这个最合适的人只有姜昀祺。
姜正河也清楚地知道,只要涉及姜昀祺,自己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姜正河是想亲手杀了我吗?”
等将这一切想通,裴辙朝魏叔淡淡道。
魏叔低着头,片刻阴恻笑道:“你到了不就知道了?”
“昀祺呢?”
魏叔抬起浑浊双眼,“你自己去。自己去……说不定还能收个尸”。
裴辙转身,吩咐游况,“我要所有车里的备用汽油”。
魏叔眯眼没说话。
“你把人带回队里,给我一辆车,还有全部汽油。”
“裴司!”
裴辙一把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快!”
***
姜昀祺到的时候,火光漫天,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被浇上了汽油,炙热火焰包围中心一大片,气浪翻滚,浓重烧焦气味混合枪口火药硝石,让人喘不过气。
裴辙从车里下来的瞬间,姜昀祺差点喊出口。
姜正河站在不远处,气定神闲。于二哥亦步亦趋随在一旁神情戒备。
“十九——”
阿随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姜昀祺立时转身,押着他撞上一旁树干,恶狠狠:“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跑吗!”
阿随刚要说什么,突然,眼角瞥到一个比他们还要鬼鬼祟祟的身影。
“嘘!”阿随按着姜昀祺蹲下,指着距离不远的姜正河背面。
那里火光冲天,不过尚留一道极狭、不仔细看很难被人发现的缺口。
是奥仔。
“这小子想干嘛?”
姜昀祺默不作声审视奥仔一举一动,“他要逃走”。
阿随不敢相信,“跟姜正河身边他不挺狂的?”
姜昀祺紧跟着摸上前。
“你过去干嘛!找死?!他手里有枪!还是狙击——”阿随原地跳脚。
奥仔见到姜昀祺一点也不惊讶,他手里提着一把狙击枪,立刻对准两人低喝:“让开!”眼睛却时不时去瞟姜正河方向。
姜昀祺转头看了几眼火光里对峙的两人,紧盯奥仔道:“你觉得你逃得了吗?即使姜正河被抓,你也会被记住,他的手下那么多,你作为叛徒,追到天涯海角都会要你死。”
奥仔手抖了抖,眼神凶狠。
“还有那你这把枪,你卖不出去的。我跟在姜正河身边那么久,你觉得你偷了他一把枪他会不知道?你还是会死。”
奥仔依旧看着姜昀祺,枪却慢慢放下了,“你想做什么?”
“你把枪给我,然后离开,就当我杀了你。没人会找你的。”
姜昀祺看了眼火势越来越大的林子,“到时候就说你死在火场,没人会怀疑”。
奥仔似乎动摇了,他伸手慢慢把枪交出去——
姜昀祺不容他犹疑,一把夺过狙击枪,低吼:“走!”
赤红火光映在奥仔脸上,他原地立了几秒,然后朝最深的阴影处跑去。
阿随愣在姜昀祺身后:“他……”
姜昀祺迅速转身,焰炽张牙舞爪,随处肆虐,汗水从额头淌下,他看到裴辙朝姜正河举起枪,姜正河也持枪对准了裴辙。
身后忽然传来重重警笛,这回应该是章政铭的人到了。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互相开枪,姜昀祺第一次手腕颤抖不止,但是来不及了,他不知道他们——
“嘭!”
心脏顷刻坠落深渊,姜昀祺这一枪打歪了。
姜正河蓦地一顿,回头刹那裴辙直接朝他开枪——
开枪瞬间,于二哥纵身朝裴辙扑去,那一枪直接打在于二哥右胸!
姜正河似乎并不在乎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步一步朝焰火圈外的姜昀祺走去。
“嘭!嘭!”裴辙连续开枪,于二哥拼死护主。
姜正河一双眼紧紧盯着姜昀祺,然后慢慢抬起枪。
“昀祺!躲开!”
裴辙朝呆立原地的姜昀祺发出用力到嘶哑的吼声。
所有神经濒临崩断的千钧一刻,斜刺里呼啦扑出一人,衣角着火,整个人奋力朝姜正河奔去!
姜正河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枪!
阿随像是凌空骤然被人抽去脊骨,姿势扭曲地扑倒在姜正河脚下,下一秒抬手拼命去拽姜正河!
姜正河狠毒至极,又是一枪打在阿随胸口!
阿随不动了,手僵直着——
姜昀祺看不清阿随的面容,眼前是血光和火光,那只手像是掏进了他的心脏!全身血液凝固静止,胸口震颤,强烈恨意混合极致痛苦让他双目赤红——
姜正河在笑,枪抬得很慢,似乎料定姜昀祺已是强弩之末。
“——嘭!”
枪声落下,眉心一点血色狰狞。
姜正河朝后直直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