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昀祺被“这辈子”吓到了,转过头盯着裴辙,眼眶红得不像样,怔怔的。
裴辙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略显疲惫,也许是因为和人激烈搏斗过,眉宇间残留几分凶厉肃杀。
过了会,没受伤的那只手拍了下姜昀祺背,裴辙语气很淡:“下来。”
姜昀祺这会特别怕裴辙拒绝他,闻言搂得更紧,低头埋得严实,小声又快地发出单音节:“不。”
——和之前躺在草地上无关紧要一般说出要去见姜正河的姜昀祺根本就是两个人。
裴辙闭了闭眼,停顿片刻忽然就笑了。
笑声短促,嘴角弧度一点都不明显。
“手疼。”裴辙说。
姜昀祺僵住,反应过来立马跟仓鼠似的,从裴辙身上唰啦溜下,和先前一样蹲裴辙面前捧起受伤的手腕。
血淌了很多,地上有一滴滴的血迹。
姜昀祺受不了,他不想裴辙受伤,一点都不想。
抬头瞧裴辙的时候,红肿的眼睛再次湿润,姜昀祺低头轻轻吹了两下,自责加上懊悔,想也没想道:“看到那人朝你冲来我就应该——”
裴辙脸立时冷了:“姜昀祺。”
姜昀祺抿起唇角,唇尖微翘,透着股软倔劲。落在裴辙手腕的视线却专注,乌黑纤长睫毛一眨不眨,湿漉漉的小簇小簇黏一起。鼻子也跟着一擤一擤。
裴辙都看到透明鼻涕泡了,但姜昀祺顽固地不离他毫厘,捧着他的手小心抹去血迹,消毒药水又仔仔细细上了遍,一边呼呼吹,一边认真给裴辙包扎。
胸口满是怒气的块垒还没尽数消解,但裴辙清楚,这回又心软了。
从知道姜昀祺要做什么,到亲眼看见姜昀祺一枪毙命,裴辙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中。
从遂浒救回姜昀祺那刻起,裴辙就下定决心,不再让姜昀祺沾染分毫与姜正河有关的人或事。
因为在一开始,是姜昀祺一手将自己推出鬼门关的。
遂浒那场意料之外的大爆炸,几乎没人逃得过。
原本是军方最大一次行动,为的是一举歼灭姜家。开始都在可控范围内,接连几次围剿确实重创了还没从黑吃黑里缓过来的姜家。最后,除了姜正河下落不明,姜正隆一家被抓就地处决。
随着处决枪响,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姜正河带着残余势力一面埋伏在清点军火的军队四周,一面丧心病狂炸了背后的弹药库。
——他要所有人同归于尽。
赤红色焰火顷刻间直冲天际!
爆破声几欲将耳膜震碎,连成片的火海恣意蔓延,遮天蔽日。持续不断的哀嚎伴随滚滚黑烟里的恐怖枪袭,人间转眼堕入炼狱。
裴辙眼睁睁看着郭炜兴被熊熊烈火吞噬。
再转身,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
惊慌奔逃中隐隐传来孙嘉嵘的声音,可当他朝着声音方向没走几步,烈火猝然灼断树冠,眼前尘硝弥漫。
孙嘉嵘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眼睛在黑焦浓烟里根本挣不开,单膝跪地摸索找到信号枪的下一秒,裴辙手边炸开一声尖锐枪响!
有人在暗处狙击他!
那个时候裴辙还不知道是姜昀祺,但直觉认为不是姜正河就是与姜正河有关的人。
抬手毫不迟疑射出信号,头顶一声嘹亮呼啸,信号发出——
裴辙睁不开眼。他低头喘息,泪腺受到刺激,生理性泪水淌下。
炙热焰灰蒙住鼻腔,剧烈的咳嗽带来嗓子口的血腥味。
裴辙抹了把眼睛,勉力睁开的瞬间,双目赤红。
遍地尸骨。
狙击枪声不断在身旁响起,可能由于浓烟影响,偷袭的人一直对不了那致命准星。
裴辙朝狙击来源一步一步走去。
落在身旁的枪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慌乱。
裴辙能感觉其中暴露出的巨大恐惧,他忽然明白对面狙击他的人到底是谁。
发生在小渠河道的事传到军方,裴辙一度以为姜昀祺死了。
最后,咫尺之距——
面前一张脸早就看不出原本模样,唯独一双湛蓝双眸。
姜昀祺仰头灵魂出窍一般盯着他,像是被抽离了所有情绪,即使双臂颤抖得如同牵线木偶。
裴辙那个时候是恨他的,恨入骨髓。
他找不到姜正河,他浑身浴血,模样狰狞,他所有的恨意本能地转嫁到面前这个人身上——
姜昀祺好像知道裴辙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在一天比一天的绝望里好像就等着这一刻。
姜昀祺伸出手,把手里的枪交到裴辙手里。
……
裴辙慢慢吐出一口气,仰头望向书房顶。
如果没有那三年的昏迷和之后四年的记忆丢失作为缓冲,裴辙不难想象,被救回来的姜昀祺到底会不会精神失常。
那样的人间地狱,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陷入疯狂,迷失在一分一秒的触目惊心中,何况是那么小的姜昀祺。
接到枪的那几秒内,内心充斥的强烈恨意一度让裴辙举枪抵向姜昀祺太阳穴——
姜昀祺一动不动,只是在看到裴辙身后出现姜正河时,双瞳有短暂的紧缩,但下一秒,他好像又觉得无所谓。
如果没有之后的命运转折,那时的姜昀祺是迫切想要结束这一切的。他完成不了姜正河的命令,那只胳膊又成了他日复一日绝望恐惧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昀祺的视线提醒了裴辙。
裴辙毫不犹豫转过身。
大爆炸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姜正河身上数处重伤,靠着焦黑树干死死盯着姜昀祺,开口阴森可怖:“十九!你答应过我什么?!”
姜昀祺头也不转,他伸手推了推裴辙握着的枪,好像在催促。
但裴辙抬手对准了姜正河——
嘭!
还未见到姜正河倒下,头顶突然发出咔啦咔啦巨型树干灼断劈裂的可怕声响!
姜昀祺猛地睁大眼,用力推开裴辙,力气大到裴辙生生后退几步!
浓烟覆灭,轰隆巨响,姜昀祺瞬间被吞噬。
……
很久很久之后,姜昀祺才想起遂浒最后那场大爆炸里发生的一切。
刚开始,姜昀祺整日整夜睡不着觉,梦魇纠缠,药物服用一度失去控制。后来被裴辙发现,裴辙当即放下一切陪在他身边。
在那不算短的日子里,姜昀祺不允许裴辙离开自己半分视线,对裴辙强烈的独占欲让他行为失常,偏执到近乎疯狂。
有时候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过去的记忆。
姜昀祺会哭着在裴辙怀里醒来,以为裴辙会杀了自己,或者自己把裴辙杀了,也会在某一刻浑身颤抖,看不到眼前的裴辙,陷入记忆的混乱迷失。
每每这时,裴辙会用实际行动一遍遍告诉姜昀祺,哪个是现实,哪个他才是真实的——而他也早已将他刻进骨血,无论生死。
温存与亲密多数时候有效,姜昀祺会很快安静下来,依赖成瘾。少数时候会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冷漠尖锐。但裴辙总是纵容的。
以往那些口是心非、刻意缄默的瞬间,终于在一次失控中重见天日
——可若是不浓烈,又何谈朝夕。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书房只剩下姜昀祺抽鼻子的声音,包扎好的伤口还在渗血,姜昀祺怎么看怎么难受,抬头小心翼翼:“裴哥我们去医院吧?是不是要缝一缝?”
裴辙凝视姜昀祺望着他的眼睛,遂浒最后那刻的惨烈让他很久不能回神。
“裴哥?”
姜昀祺仰面凑近,十分担忧,但又有些不安。裴辙这次气得实在不轻,姜昀祺还是很怕他。
“不用。”
裴辙低头看了看包扎得过分严实的手腕,没再说什么。
姜昀祺抱着膝盖重新坐回地上,又瞧了好几下裴辙脸色,才一点点说道:“他把扑克牌给了我,我觉得必须得去见一面。上次在S市,闹得那么大,我不想这次因为我再出意外……”
姜昀祺低下头:“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我知道他那个人。”
顿了顿,姜昀祺说:“他胳膊是因为我断的。”
裴辙拧眉,手指微动。
遂浒最后见到姜正河就是断臂,那时他以为是大爆炸造成。
“在小渠河道。他被人抓了,我醒来救他。后来逃走的时候,走的河道,中间河道塌了,他又伸手救了我一把。”
姜昀祺仰头望裴辙,“但我不欠他。我们早就两清了”。
“可他觉得我欠,代价太大,不是等价交换那么简单。于是想借此让我杀了你。”
裴辙依旧沉默。
大爆炸中,姜昀祺起先一门心思要杀他,也许就是因为姜正河手臂。
“姜正河看似不择手段,其实计较很多。他在我身上费了那么多功夫,不会轻易就让我死的。我就和他提条件,让他花时间给我安排下后路什么的——就想拖一拖,虽然目前没什么好办法……其实我回来就打算和你说的。”
“但是你突然来了,他让我立刻去……”说到这里,姜昀祺语气就有点奇怪。
裴辙气笑了:“所以最后是我妨碍了你的007计划?”
姜昀祺赶紧认错:“没有没有,什么计划都没有。是我胡来,是我没考虑周到。”
裴辙神色严厉:“你还想怎么‘周到’?”
多说多错,姜昀祺主动闭嘴。
随着过去记忆的加深,姜昀祺会不自觉带入十九的视角,觉得自己很熟悉如何与姜正河打交道,却忽略了七年下来,姜正河越来越丧心病狂的手段。
裴辙的不言语让气氛再度零下。
姜昀祺不能从裴辙脸上揣度分毫,裴辙周身散发的气息还是同先前一样冰冷。
半晌,姜昀祺硬着头皮底气不足道:“裴哥,你别生气……好不好。”更低的一声:“求求你了……”
裴辙没理他,起身朝外走去。
姜昀祺立刻站起来,忐忑不已,攥着手亦步亦趋。
“给我待着。”
裴辙头也不回:“从今天开始,踏出这里一步就打断你的腿。”
姜昀祺很想问问睡觉也在书房吗,但裴辙直接嘭的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