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逢晚仔细品了品他的口吻,应该是想讲述一下过去的那四年。
结合此时车厢内的气氛以及不久前发生的“陌生女人”事件,她又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于是挑了个不会出错的回答方式:“如果你愿意的话。”
谢权轻嗯了声,“行,那我勉强给你了解一下。”
谢权的表情太不像话中所说的那样“勉强”,温逢晚甚至在他脸上看出了一丢丢“求之不得”的欣喜。
她小幅度弯了弯唇,从他这口不对心的举动中,隐约看见了五年前那个少年的影子。
谢权沉默调整了下坐姿。曲起双腿,拉出前面座椅低下的箱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一沓崭新的杂志。他随手拎起最上面的两本,放在了温逢晚面前。
温逢晚福至心灵:“你拍的杂志吗?还是说里面有你的专访。”
谢权有些别扭地转过头,拿漆黑的后脑勺对着她,“自己看。”
“噢,”温逢晚拿起第一本,扉页印着幅美男出浴图,她飞快移开视线,有点抗拒,“有没有,稍微暖和一点的?”
没必要,一上来就给她看这么凉快的照片。
谢权依旧歪头看向窗外,车内的光线比车外亮了几度,暖色的灯光铺洒在他身上,削弱了几分带有锋芒的气场。
他往后靠了靠,低沉着声线说:“你说要了解我,怎么还挑拣起来了。”
温逢晚自觉理亏,她的确没有挑拣的权利。缓缓叹了口气,做好心理建设后低下头。就当欣赏人体艺术,模特本人都不介意,她怕什么。
扉页上的模特藏在半隐半露的红纱之下,镜头做过艺术处理,漏在外面的部分很清晰,只能看清半张脸,温逢晚觉得脸盲的毛病又犯了。
她抬头,正大光明打量起旁边的真人。又垂下脑袋,拿露出的半张脸和他做对比。
说不出哪里像,难道硬照都是这样不似真人的调调?
温逢晚良久不吭声,谢权拿不准她的心理。经过下一个路口的红绿灯前,他佯装窗外景色非常乏味,慢慢回过头。
目光落在女人腿上那本未翻开的杂志封面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半裸的出浴男模,握住杂志右下角的手指轻轻摩挲。摩挲的部位,正好是,男人的臀部。
谢权喉结滚动,闷出句:“看够了吗?”
温逢晚沉吟片刻,决定先客套一下:“这张照片拍的挺好的——”
说到这,她注意到谢权渐渐沉下的脸色,硬着头皮补充上:“就是,不太像你本人。”
谢权仰起头,面无表情望着白色的车顶,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中途将女人丢下车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而且这个女人还叫温逢晚,理智提醒他更不能那么做。
几秒钟的时间,温逢晚目睹谢权的脸色一变再变。等她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和内涵他是“照骗”相同时,已经没有补救的机会。
但她还是想再弥补一下,“每个人上镜都和本人有差别,你不用太在意。”
谢权舌顶上颚,尽量保持平和的语调,“谢谢你安慰我呢。”
他伸长手臂,捏着杂志的侧面,将书反转到另一面,“现在,你再看看有差别吗?”
温逢晚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看,这张照片比她看得那张暖和很多,更重要的是,有一张和谢权重合度百分百的脸。
温逢晚庆幸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够大,当着本人的面认错脸的窘况发生之后,还能面不改色称赞说:“很好看。”
谢权收回手,扯动嘴角笑了声,“好看?那你就多看会儿。”
有些人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已经用脚趾抠出了座两千亩的大城堡。
温逢晚忍着抓头发的欲望,僵硬地勾出一个笑:“嗯,好的。”
谢权抬起下巴点了点箱子里,“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正等保安确定户主身份时,温逢晚瞥见后面缓慢停下的车,尹夏知的车。她迅速合上杂志,提议道:“我下车吧,朋友刚好在后面。”
谢权掀起眼帘,“谁?”
“尹夏知。”温逢晚怕他忘记是谁,顺道提醒了句,“高中经常和我走一起的那个女生。”
谢权抬起的眼皮又垂下,随口答:“我知道。”
他示意小白将车开进小区,随后靠边停。
尹夏知和温逢晚住对门,自然也是这的户主,出入方便得多。不过片刻,她的车从旁驶过,小白连忙摁响喇叭。
尹夏知的敏锐程度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喇叭按响后没几秒,她便缓缓靠边停下。
温逢晚把杂志放在旁边的折叠桌上,立刻告辞:“谢谢你送我回来。”
谢权:“不谢。”
言简意赅,摸不透情绪。
温逢晚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斟酌道别:“再见,路上小心。”
她推开门,不等弯腰出去,旁边递过来一把雨伞。伞面是毫无感情的冷色调,和它主人此刻的表情一样冷淡。
谢权直勾勾看着她,不咸不淡说:“送了你一路,也没让你淋湿,最后功亏一篑,我不喜欢这样。”
温逢晚迟疑半秒,最后接过伞:“会和衣服一起寄给你。”
前面,尹夏知探出头,按捺不住好奇望过来。
温逢晚不想朋友久等,撑开伞走下车。
车里,谢权换到左侧的位置,“温逢晚,你忘了东西。”
温逢晚顿住步子,转过身,“什么?”
迎面而来的三本杂志准确无误扔进怀里,她抬起头,对上谢权漆黑的眼瞳,听见他理所当然说:“了解我的机会。”
温逢晚抱着怀里的杂志,全部注意力放在了这句话上。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高三模拟考后,因为承载了太大的压力,来自周围人的,来自老师的,和自己暗示的。她没能考好,成绩跌出年级前十。
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冗长的心理交流过程,温逢晚记不清多少,唯有一句:“你哥哥上学的时候,一直都是第一名的。”
温逢晚说,抱歉,下次会细心一些。
班主任的眼神失望又遗憾,还有一些意味深长。在温逢晚看来,同样教过哥哥和她的老师,已经在心里对比出了高下。
温逢晚,不如温寒声。
离开之前,班主任若有所思提到:“是不是学生会的事太忙了,不如先交给其他人,学习要紧。”
温逢晚愣了秒,“不是因为事情太多——”
话未说完,班主任自作主张拨通学校内线,对负责学生会事务的老师陈述了事情经过。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知道,学生会会长因为成绩不好,被“罢免”了。
温逢晚回到教室,听见有人小声议论:“因为成绩下滑被免职,也太那啥了吧。”
“哪啥?你不说清楚我上哪猜去。”
女生捂嘴,小心翼翼扫过当事人的背影,低声说:“就、挺丢人的啊。”
整个班级,甚至整个学校,都形成了惯性思维。温逢晚的爸爸二十四岁医学博士毕业,哥哥是最年轻的外交官,所以温逢晚一定也很优秀。
温逢晚就应该在那个位置上,一旦被人赶超,那就是她的问题。
她必须站的足够高,才能不丢人。
久而久之,外界的想法形成了一张网,将她密密麻麻包裹起来,密不透风的,压抑又难以喘息。
放学回家的路上,温逢晚坐在街边的长椅里。想起出成绩当晚,父亲看了她的成绩,并未多说便匆匆赶回医院。
好像,是全然放弃的态度。
温逢晚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成绩条,年级第十,也不算很差吧。她的自我满足心理,并不被大家认同,刚开始是和她不相关的同学,这次,连父亲也露出那样的神情。
临近日落,昏黄的阳光却刺眼的很。
她揉了揉眼眶,又使劲眨眨眼,鼻尖开始酸。
然后,眼泪就猝不及防掉了下来。
这时,谢权的声音响起,经历过变声期,少年的声线微沉,“温逢晚,你在哭吗?”
“……”她不说话,他也不介意,继续问:“因为考差了,被免职了?”
手中的成绩条被抽走,谢权随意瞥了眼总分和排名,“年级第十,不就和第一差了十几分么。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随便学学就能考第一。”
温逢晚嘴唇动了动,低着头擦干净眼泪,闷声说:“给我。”
谢权明知故问:“给你什么?”
他拖长音调,敛起不正经,很认真地说:“给你一个被安慰的机会?行,满足你。”
下一秒,谢权抬手放到了她的发顶上。力道很轻,顺着这股向后的力,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温逢晚看清了他的脸。
少年低垂着眼睫,认真地,在哄她。
“第十已经很好了。”他说,“不管第几,你都是最好的。”
……
温逢晚收回思绪,突然觉得怀里的“机会”太过沉重。以至于捧着三本杂志回到公寓,整个脑袋还是晕沉沉的。
尹夏知顺路捎了晚饭回来,推门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上的人没动静。
来回踱步几趟,温逢晚盯着杂志一动不动。
尹医生纳闷了,“到底是谁送你回来的,至于这么——失魂落魄吗?”
温逢晚回神,把杂志塞进书架的底层,“你就当是个慈悲心肠泛滥的菩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