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爸”后, 陆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伸出手掌, 安抚般拍拍顾湘的后背，低声说：“爸看见我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顾湘吸了吸鼻子, 或许是这阴沉沉的天, 或许是即将和丈夫离别, 亦或者是这有些萧索的风, 上飞机前还不觉得, 此刻, 所有伤感蔓延上来。
顾湘努力敛住情绪，轻轻地“嗯”了一声。
陆焱将她搂紧怀里，头抵在她额头, 安抚着。
半晌, 顾湘叹口气，稍稍平复些。
难得来看父亲一次，她不想就这样过去，想和父亲多说说话。
陆焱当然理解，没有丝毫不耐烦，静静地等着，听着顾湘和顾嵩山细细碎碎地说起高中, 大学，工作，结婚，然后是妹妹, 母亲。她一句没有提不开心的事，说的都是家人的好。
“爸，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我们…大家肯定会更好。”
顾湘低声叹道。
陆焱看着她苍白纤弱的侧影，一颗心像被揉碎般。那一刻，陆焱突然希望不要那么快分开，他走之后，他的小妻子，是不是又会变成孤身一人。
陆焱虽然也失去父亲，但是那时候他已经完全独立，而且他没有兄弟姐妹，拥有母亲完整的爱。
陆焱攥紧拳头，长叹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
突然，陆焱感觉脸上有点湿，他抬起头，看见天空黑沉沉的，细小雨水一滴一滴落下。
“下雨了？”
顾湘也注意到了，冷极，不禁打个寒颤。她打开包翻了翻，想起他们的伞在箱子里，因为不方便，行李放在陵园入口的门卫亭。
陆焱皱起眉，赶紧将大衣脱下，撑在顾湘头顶。
顾湘又打个哆嗦，喉咙发涩，她看看时间，又看了看父亲，起身，“我们回去吧。”
“不再多说几句么。”陆焱又将衣服举了举，将她整个遮住，怕她留下遗憾。
顾湘静了静。
十多年没见，她觉得这个男人熟悉又陌生，已经把许多话都说完了。
她摇摇头，又对着父亲照片看了一会，声音小些，“爸，那，我们走了。”
“我们下次再来看您。”
她抚了抚额发的雨水，对陆焱说，“走吧。”
他们起身，从这片区域绕出去往外，可没想到雨竟是越下越大，好像上帝打翻一盆水，渐渐狂风不止，松树被吹得抖动摇晃。
这样的雨势，陆焱遮雨的大衣慢慢慢慢湿了，他自己几乎也全湿了，顾湘被挡得很严，只后背湿些许，但是被冻得瑟瑟发抖。
陵园很大，再这样下去，顾湘非生病不可。
“你不要光管我，你也是病才好，还要马上归队，你要是生病了怎么办。”顾湘急死了。
“没事。”
陆焱真觉得自己没事儿，只是这陵园面积广阔，中间还有好几个区域，要走上许久。
陆焱看见前面林间有一个八角檐的亭子，他扶着顾湘进去，霎时雨势小许多。
“你在这等着我，我跑回去拿伞。”
顾湘摇头，“那么远，我直接跟你一起去好了。”
“我跑着几分钟就回来了，这大衣已经湿透了，咱们一起走还得走十几分钟，你这样非生病不可。”
陆焱将她扶着站在中间，低声说：“放心，我很快回来。”
男人高大背影很快消失在磅礴的大雨中。
雨雾弥漫，顾湘裹紧大衣站在中间，夜色浓稠，只有远处园区里的几盏白色灯泡，亮着微弱光，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衬着凄清陵园，显得有几分阴森。
顾湘胆大，倒不害怕，就是太冷了，一直打哆嗦，又担心陆焱淋雨会不会有事。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
等待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顾湘看见一个人影，撑着黑色伞，从远处走来，她心里一喜，急切说：“陆大哥！”
“陆大哥！！你走错了！我在这呢！！”
那道人影停住。
顾湘也跟着一顿。
远处有一盏小小的灯泡，清浅的光撒落在他身上，顾湘这才在雨雾中看清楚，男人身材很瘦，穿着一身黑色，显然不是陆焱。
顾湘愣了一下，慌忙说：“抱歉，先生，我认错人了。”
对方站住，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动。
顾湘等了会，见那人还这么直挺挺站在这，有些莫名其妙，心脏不知为何加快，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害怕。
“不好意思，先生。”
“我认错人了。”
她又重复一遍。
气氛有稍许凝滞，有几分异常。
顾湘摸摸手臂，看了看没有人烟的陵园，心里辗转过许多念头，但奇怪的是，她竟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并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恶意。
只是心跳，不知为何突突突得更快了。
良久，那人举着伞转过身，往另一方向走去。
顾湘这才松了口气，觉得挺奇怪的，但也没放在心上。这大雨的，估计也是认错人了吧，或者是工作人员。
“湘湘！”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陆焱熟悉的声音，总算回来了。
这一声在雨中格外突兀，那男人还没走远，脚步骤然一停，手里的黑伞被惊得掉了下来。
男人却没有去捡伞，雨水铺天盖地落下，他转过头。
顾湘朝陆焱招了招手，听见响动，也顺带着瞟向那男人一眼。
对方正好也看过来。
目光相对，霎时间，风雨无声。
顾湘僵住，眼神流露一丝不可置信。
脑海中似有惊雷劈过，心脏要从胸口里跃出，手指紧紧攥成拳。
她懵懵的，下意识想要出声，但是喉咙干涩，脑子里晕晕沉沉一片，清醒几秒，她又有不敢置信，怀疑是否是错觉，揉揉眼睛想要再看，那道身影却已经捡起手中的伞，朝远处走去，也看不清脸。
顾湘大惊，这才全部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冲出亭子，要去追。
“湘湘？”
突然一把雨伞撑到她头顶，手腕被陆焱圈住，拉进温暖的怀里。
“怎么了这是？”
“那人——我爸——”顾湘用力挣脱陆焱，却被他搂得更紧，关切按在怀里，她眼睛还追着那边，急切地指指远处，说：“刚才那人！！”
“刚才那人怎么了？”陆焱怕她淋到雨，单手抱紧她，大手温和拍拍她后背，低声安抚，眉眼间全是关切。
顾湘咬了咬唇，这么一耽搁，那道身影已经走远，远到看不清楚。
她眨眨眼睛，还想去看，可陆焱环紧了她。
渐渐，再没了身影。
“没事吧？”
“湘湘，你是不是发烧了。”
她的额头贴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宽厚的，有力的。顾湘抬眸，迎上陆焱黝黑狭长的眼睛，熟悉温和的目光。
顾湘的心，忽然就静下些许，她深吸一口气，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那个人？”
“觉不觉得他很像…很像一个人？”
“看到了，像谁？”
“像…”
顾湘有点说不出口，也疑心自己，是否是看错了。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谬。
陆焱问：“像你爸吗？”
顾湘声音颤抖，“你也这么觉得吗？”
陆焱点头，很平和：“我见爸不多，都是十多年前了，好像是有一点像，特别是身型，都是高瘦型。”
“不过爸现在算来也要四十六了吧，刚才那人应该不是。”他语气淡淡的。
顾湘沉默了半晌。
——也是啊。
她觉得那人眼熟，很像父亲，但是她越觉得熟悉，越不可能是啊，她记忆里的父亲是个青年，但是假如父亲活着，一定是中年了。
十五年，人的变化是非常大的。
顾湘慢慢冷静一点，没那么激动，长长地吸了口气。
“好了，像不像的肯定都不可能是。中国人那么多，相像得太多了，再加上今天你的状态——看错了也没什么。我们赶紧回去吧。”
陆焱摸摸她的头顶，低声抚慰。
……
一路上，顾湘无话。
离开陵园，顾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很希望能再看到那个人，哪怕再确认一眼，可是，没有。
她眼睫颤颤，揉揉太阳穴，总觉得心神不宁。
想到那一瞬间，心跳那样得快，那种怪异又熟稔的感觉，以及对视时彼此的巨大震动，她根本无法同陆焱说清楚。
但是想想，陆焱的话也有道理。今天下雨，她又舟车劳顿，一直在墓碑前和父亲说话，满心都是强烈的思念和回忆，那种大雨的状态下，相像的人，自己情绪带来的错误也很有可能。
*
时间紧张，陆焱明早便要归队，刘喜已经连夜开车来兰州来接他。行程很赶，顾湘也无暇再想其他，加上浑身湿透，两人来不及找其他酒店，就住再附近的一家。
酒店价位实惠但也干净，顾湘洗完澡，还有一些发怔，心神不宁的。
“我去外面买些药，再买点吃的。”陆焱试试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你想吃什么？”
顾湘：“……”
“湘湘，你想吃什么？”
“好。”顾湘根本听不清楚，轻轻地应道，“随便。”
“湘湘，别想了。”陆焱手放在门把上，放不下心，又转过来到床上抱住她。
“我没有。”
顾湘摇了摇头，“我就是心里有点乱。”
“…也可能是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所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心慌慌的。就是…”
她也说不出来。
过了会，她紧紧地搂住陆焱，终究忍不住问：“你说——你说，我爸真的去世了吗？”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今天是他…的祭日……会不会…会不会是？”
“湘湘，你别自己吓自己。”陆焱无奈了，感觉到小姑娘还在瑟瑟发抖，双臂用力箍紧她，语气低沉：“这世界上哪有什么——”
顾湘打断：“不是，我不是再说鬼神…”
“我的意思是说，他会不会根本没有去世，然后知道…可能祭日一定会有亲人拜祭他，所以，正好可以过来看看我们？”
“…………”
“越说越乱了。”陆焱语气微沉，点点她额头：“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