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 不能明白您的意思。植物人不是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吗, 他有这个反应,也就是说这是正常的,应该没有问题吧, 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不是吗?”

顾湘看见陆焱有所反应, 可是没有清醒, 急切找来医生, 努力将羞耻和尴尬压下, 激动又困惑地去询问医生。

医生慢条斯理解释说:“他受损的是脑细胞,不是性器官,只要性功能正常的男性, 都会下意识有所反应的, 这是本能性的,早上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观察过。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他清醒过来了。只是说,清醒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顾湘沉默了。

“当然了,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安排一个理疗方案,有些植物人是可以通过性刺激来唤醒的。”

顾湘没有说话。

她倚靠在门上, 过度兴奋与激动过后,是乘以百倍的低落。

刚才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陆焱会慢慢醒过来,或者有一点意识。

虽然尴尬, 但是多么欣喜啊。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看见他醒来时该解释什么…

“顾小姐,您不要太着急。在我们南城第一医院,植物人清醒的例子是很多的,三个月以内,醒来的几率都是非常大的,陆少现在能有这么多反应,证明希望非常大啊。”

顾湘心里又燃起希望,“那、那一般都是怎么唤醒呢?”

“这个你不要急,各种都有,我见过一个父亲,植物了很多年,后来女儿长大了,听见女儿弹琴,就一下醒了;还接触过一个小伙子,闻到钱味就醒了;还有一个阿姨,每天听见搓麻将的声音,两个月醒了。这个你查查资料,不光我们院,有些唤醒的方法是很奇妙的,还有一些,就是突然间就醒了。”

顾湘皱起眉。

“陆少有什么喜欢的吗?还有很熟悉的,比如军歌?集合号?喜欢看什么?也可以作为刺激方法。”

顾湘颔首:“我去想办法。”

*

从那天开始,顾湘和陆夫人想出了各种方法。

她们一首首放军歌,还问刘喜要来了他们中队集合的口号,还拿来两瓶茅台,每天放到陆焱的鼻尖去闻。

顾湘能察觉得出来,在浑厚浓烈的酒味弥散间,他的表情似乎真的得到舒缓,肌肉放松,鼻翼微张,嘴唇极轻微的翕动,瞳仁似乎也放大一点,每一个征兆好像都在不断暗示:他要醒了。

但是,没有。

而且,也确实如医生所言,每天早上,陆焱都有反应,她帮他翻身,按摩,擦身体,或者不小心碰到,他也有强烈反应。

他身体每一个部位都是健康的,骨折、淤青、肿胀等身体也慢慢都愈合了,只有大脑损伤,没有变化。

……

就这样,南城从初秋到暮秋,又从暮秋进入了冬天。

顾湘已经辞职了。

这天清晨,外面落了一地稀薄的霜,一缕阳光穿破冬日灰蒙蒙的云层,撒落在地上,松树上的霜慢慢融化。

顾湘捧着一个速写本,坐在病房床头。

音响里《为了谁》《打靶归来》还有几首经典的歌来来回回地唱。

她握着炭笔,对着床上瘦了许多的男人,勾勒出一幅素描。

她喜欢精细的画,铅笔削得细细的,画面干净工整,像工艺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画陆焱,她总是喜欢用浓烈的炭笔,粗犷,又不羁的线条。

这些日子,顾湘画了很多陆焱。

有躺在病床上的写实,也有闭着眼的肖像,还有天马行空的幻想。

在这张里,顾湘将他画成了一棵树,那些叶子和枝干紧紧缠绕着他健硕的身躯,面目坚毅,绷紧肌肉用力挣脱。

顾湘画完,又画了张树木般的他,这次是在天上,他像一棵大树,让战友依靠,挡风遮雨。

画完这一张,顾湘合上本子,又看了看陆焱,指腹摸了摸他的脸颊。

一日一日,她已习惯等待,好像也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迫切又激动。但是顾湘觉得,这段日子里,她好像从未有过的爱他,那种千丝万缕的柔情将她包裹起来,激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形容的心疼,很强烈的一种冲动。

她要守在他身边。

她已经决定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嘎吱一声打开。

两三个月相处,让这两个女人已经很自然熟络,在最开始,顾湘还有一点不适应和紧张,但慢慢她们也因爱一个人,形成一种战友关系,彼此和睦。

只是此刻,陆夫人的眼中有点不赞同,“湘湘,那天的话我只是随口一提,你还是要想清楚,真正想清楚,小焱这种情况,大家都说醒来可能性很大,每天都这么说,但是没有人知道到底会怎么样,你不用这样的,就算放弃了,伯母也不会怪你。”

顾湘摇了摇头。

“我愿意的,而且伯母,说不定真能唤醒他。”

陆夫人当然希望如此,但是又有点不忍。

她看到一个奇妙的唤醒案例,未婚妻在病床前和植物人丈夫举行婚礼,听着结婚进行曲时就清醒过来。

陆夫人觉得可以一试。

但是她没有想到,顾湘真的愿意嫁给他。

陆夫人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要是在最开始,她觉得自己残忍,但是,这些日子,她也能感受到,顾湘是真的很爱他。

如果儿子真的一年年不醒,顾湘真要这样子等下去,什么都没有,好像也不合适,也残忍。

来年,顾湘就二十五岁了。

陆夫人也很纠结。

陆夫人走到床前,看着那些画。

最近,她也咨询过医生,其实如果他们真结婚,陆焱有生理反应,两人是可能会有孩子的,孩子也不会受影响,会健康健全。

他们陆家一定会给顾湘最多的保障。

可是…

“伯母很感激,也很感动,但是,这件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

“你真的要办结婚仪式?等等,和植物人?在病房结婚?还要我当你的伴娘?”这天下午,顾湘已经作出决定,被赶来的王佳琪拉到病房外的小厅,震惊地说。

“嗯。”

“你疯了吗?!”

顾湘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你不知道,我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王佳琪一愣:“婚礼上他就能一定醒来吗?那你们可以办个假婚礼啊。”

“哪有办假婚礼的,多不好。”顾湘皱眉说:“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但我感觉,他一定能醒来,可能是婚礼上,也可能是婚后,也可能是什么时候,但是,他早晚都会醒的。”

顾湘说:“而且,医生说,我们也不是不能要孩子,如果有了孩子,说不定听见小孩的啼哭声,他就会醒了呢。”

一抹阳光,刚刚好穿透玻璃,映在她宁静温柔的侧脸上,秀挺的鼻梁,素净眉眼,唇色淡淡的。

王佳琪竟看得有些愣神。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顾湘很美,有一种让喧嚣的心沉静下来,温润古典的美。

她静了两秒,竟一时有些被打动,按了按额头,深吸一口气说:“我很感动,湘湘,真的,跟你说句实话吧,咱们同事好几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特别的…也这么坚强,有勇气。”

其实不仅王佳琪,还有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像重新认识了顾湘。

在所有人记忆里,她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白领,有些木讷老实,性子温和,也没什么特别。

但是这一刻,顾湘好像哪里不一样。

病房里静默了几秒。

王佳琪说:“结婚这事,你一定要自己考虑清楚了。如果你完全想清楚了,那,我也不知道该劝你什么,结吧。”

看着顾湘坚定柔情的侧脸,王佳琪转念一想,又道:

“其实你说的也对,现在这个社会,结婚一地鸡毛,不婚不育才能保平安。你又是真正爱他,而且如果你们能有孩子,以你们家陆少那相貌,肯定很漂亮。陆少醒了最好,不醒,你就和漂亮宝宝一起过,也挺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湘没想到王佳琪角度清奇,愣住。

但是能得到朋友的支持,也挺好的。

“好了好了,结吧…”

王佳琪不懂这种爱情,答应下来,最后说:“总之,伴娘服漂亮一点啊,我要显瘦的。”

……

就这样,顾湘的婚礼订在了十二月十日,阴历是一个适宜嫁娶的好日子。

日子有些仓促,陆焱不能移动,但陆夫人把除酒店外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到了最好,也都不用顾湘操心。

婚礼的前一夜,顾湘试完雅致曼妙的高定婚纱,又帮着王佳琪整了整伴娘服,再一次回到医院病房。

这一天下起了雪,她回忆着陆夫人临走前又一次严肃地重复“如果她后悔,一切还来得及,伯母不会怪你。”的那些话,幽幽叹了口气。

她颤抖着手推开门,病房里还在放歌,这一次换成了更加脍炙人口的《咱当兵的人》。

顾湘听了一会,将音乐关闭,搓了搓在外面被冻僵的手指,坐到病床前。

“陆大哥,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我说话。”

顾湘又捂了捂冰冷脸颊,声音轻轻的,盯着他漆黑平淡的眼瞳。

“明天,咱们就结婚了,你一定很想看我穿婚纱的样子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你会很快就醒过来。”

“你会吗?”

顾湘双手撑在雪白病床前,笑容温和,将一缕细碎的头发别在耳后,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敢相信,咱们明天就真的就结婚了啊。”

她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无论怎么说,和爱的人结婚,心底还是幸福的。

“不过,你别担心啊,如果你没有醒来我也不会怪你的,我都想清楚了。”顾湘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眼睛湿漉漉的,但依然温婉地笑盈盈说:“那我就等下一次,等我有孩子,等咱们孩子出生,说不定你就醒来了。”

“对了,陆大哥,你还记得这个吗?”

顾湘将床头的背包拿过来,翻了一会,找出一只小包来,她解开小包口,倒出很多粒小石子。

顾湘还记得那一天,从莫高窟回来,她差点赶不上火车,还莫名其妙地接了吻…一切都尴尬极了。陆焱当时塞给她一个小包,让她回去看,可是顾湘没有顾得上,后来,就一直放在家里。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对你动心了。”

顾湘摸着那些长得千奇百怪、但一看就是用心挑选的石头,那个时候,她还没跟他提过父亲的事,大概只是因为看见她在旅途中收集,就顺带着送给了她。

“陆大哥。”

病房里愈发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顾湘又搓了搓手指,看着那些石头,又看了看旁边的音响,突然想到什么,“要不,我也给你唱首歌吧,是我爸爸当时特别喜欢给我唱的歌。”

“它叫《无名之路》,也算是…一首军歌吧。”

“其实,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我爸爸为什么要去西北,但是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顾湘伸出手,将被子帮陆焱仔细掖好,清了清喉咙,轻轻唱了起来:

“林中有两条小路都望不到头

我来到岔路口伫立了好久

一个人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

我选择了这一条却说不出理由”

她声音温柔,低缓,飘散在宁静的病房里,美丽得像外面的雪花,

“也许另一条小路一点也不差

也埋在没有脚印的落叶下

那就留给别的人们去走吧

属于我的这一条我要一直走到天涯。”

顾湘唱得太认真,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厚厚的棉被下面,有一只粗糙的手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