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焱回来的时候, 已经很晚了。
原本只是开会, 但后来突然就接到紧急情况,中队的特别突击队在陆基渗透的训练中出现了问题,陆焱腿上有伤, 按理说是在医院休养的, 但他手底下的兵出事了, 还是在茫茫戈壁滩上, 这谁能放得下心。
陆焱疲倦地推开门, 身上还带着风沙的肃杀与冷峻, 他还没将拐杖放下,就闻到了那股骨头汤的味道。
熬了一天。
味道浓醇,鲜美, 混杂着红枣的清新, 特别诱人。
陆焱很累,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这样家常的味道,让他的心一下变得很软,很暖。
被风沙吹了一天的刚硬身体,此刻也有温度。
陆焱脱下军装挂好,解开两颗扣子, 心跳咚咚的,从玄关轻声走进客厅。
然后,他的心被攥了一下。
沙发上躺着一个小姑娘,像是睡着了, 眉染清愁,眼睛微湿,神色孤寂凄清。
她很安静,头发披在肩上,月光撒落在她肌肤上,瘦得令人心疼。
陆焱心底涌上一抹心疼和愧疚,这便要抱起她,可视线微转,看见那张合影,微微一顿。
陆焱将合影抽出来,瞟了眼,眉头皱起,目光一时变得很深,很沉。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他很快便回过神,他腿上有伤,还要撑拐杖,只能单手环住她腰,将她整个抱了起来,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孩,很低叹口气,“湘湘。”
“爸…”
“爸爸…”
就在这时,小姑娘发出呓语,有眼泪顺着落下,细细弱弱的哭腔,充满思念,“爸…”
陆焱手臂一僵。
他低头望着女孩,心更是被糅成一团。
活在军营,长在西北,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柔软又娇弱的生物;她在他怀里那么小,一只手就抱得轻松,那么瘦,仿佛没有重量。
小脸苍白,泪痕淡淡,需要人怜爱。
一贯握着三十多公斤狙/击/枪的大手,居然抖了一下。
这一抖,陆焱腿上有伤,骤然失去平衡,他怕摔着她,赶紧丢下拐杖,双手搂住,往旁边沙发上倒去。
这下一折腾,顾湘也被惊醒,迷糊睁开眼,看见自己压着一个男人,她叠在他的身上,脸靠近他的胸膛,紧密相贴。
室内陡然安静。
没有人说话。
空气里涌动着一丝燥热,以及若有似无的暧昧。
客厅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小灯,顾湘迷糊中,能感觉到男人强壮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逐渐发沉,发浊。
她吓了一跳,立马就要坐起来。
握着她腰的大手紧了紧,下意识扣住她的腰。
顾湘感觉到腿间贴到什么东西,她身体发抖,抬起眼眸,对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睛,心跟着发颤,声音还有着朦胧,和惊喜,
“陆少?”
“您回来了?”
陆焱喉结攒动,竭力克制自己,抱着将小姑娘扶起来,放在沙发上,然后他快速起身背过去,声音异常暗哑, “对不起,临时出了点状况。”
“哦,没事。”她揉揉眼睛。
心底还想着梦里的父亲,头脑有些不清醒。
陆焱轻咳一声,说: “如果我回来晚了,你不用等我,自己去卧室睡就好。”
“哦。”顾湘望了一眼卧室,眼神有些迟疑,“没关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沙发上就睡过去,可能坐火车太累。
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注意过——这里没有客房,只有卧室有一张床,她第一天来,怎么好什么都不说就睡他的床。
…太随便了。
陆焱是个粗人,年纪长,但在这种方面也没女孩心思那么细腻,没想那么多。他按了按眉头,深吸气,竭力平复沉重的呼吸。
顾湘:“那个,你吃晚饭了吗?我做了大骨头汤,应该对你腿很好的,我给你热点。”
陆焱正想离开这里,“我去热。”
顾湘已经从沙发上起来,“我去吧,你腿得好好养。”
“这么跑来跑去的,留下病根怎么办。”她见他往那边走,轻声补充。
“那,谢谢。”陆焱低声说, “我去洗一下。”
他身上不是汗就是沙,难受。
“嗯,热水器我没关。”
顾湘说着,走进厨房。
除去大骨头汤,她还做了米饭,一直温在电饭煲里,原本还想炒几个菜的,配料都弄好了,等他快来时就现炒,但是现在太晚,吃很多不健康,她想了想,拿出黄瓜,快速切成段,调上醋和蒜末,做了一道拍黄瓜。
她调着酱汁,听见外面哗哗水声,还是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
就见过几次,就进入同居模式,好像跟结婚一样,她觉得…很陌生。
“好香啊。”
她刚将骨头汤摆好,男人就出来了。
陆焱换了身衣服,普通的工字背心和大裤衩,随性又家常,一边拿着毛巾擦了擦黑色短发。
他果然用不着吹风机。
顾湘这么想着,微微别开目光,她有点害怕看见他那一身腱子肉,遒劲又满是伤的身体。
陆焱吸吸鼻子,笑着坐下,“正好我晚上没吃饭。”
“啊?早说我就给你多炒几个菜了。”
顾湘知道他饭量大,觉得菜太少,一起身,手腕又被他圈住。
“不用了。”陆焱道:“别麻烦了,你也没吃吧?快坐下吃。”
两人围着餐桌坐下。
头顶悬着橘黄小灯,一室温馨。
说实话,陆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
讲良心,他们大队伙食补贴是全军区最高的,要比军犬都高,炊事班水平也好。但是,怎么说呢,食堂和她做的饭完全不一样。
大骨头汤熬成浓浓的白色,又香又醇,鲜美又不油腻,西北菜放盐较多,可她这个,清清淡淡,但保留着食物原本的香气,还有甘甜枣香,配上清爽利口的拍黄瓜,要多美味有多美味。
他一口气吃下四碗米饭。
只觉得米饭比蒸馍好吃太多了。
顾湘愣愣地看着男人满足的表情,刚才凄清孤冷的心情,一点点散去。
心里很暖。
*
饭毕,陆焱负责收拾碗筷,顾湘坐在沙发上端着杯子喝水,目光转了转,再次看见那张合照被倒扣着放在桌上。她将它倒过来拿在手中,手指扯了下裙摆,歪头看了一会,纠结半晌,终于开口:“陆少。”
陆焱撑着拐杖,另一手刚将碗洗完,转过身,“你别这么叫我。”
“那…”顾湘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自然地道:“陆大哥。”
陆焱闷声笑了, “嗯。”
“我能问你一个事情吗?”
陆焱甩甩手,拄着拐杖出来,看见合照,神色微顿,“你问。”
“你知不知道…就是,我爸爸他…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我…我一直也不知道,当时说得也不太清楚。”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夜晚的敦煌,格外寂静。
陆焱坐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打火机,漫不经心地拨动着。
“要是任务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她拨弄着头发,想到刚才那个梦——父亲那么温和,那么慈祥,声音低了些许。
当年她太小了,只是听母亲说是行动中爆炸身亡了,粉身碎骨,后来只将一件染血惨败的军装送了回来,葬在南城的墓园里。
陆焱放下打火机,低声:“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当时我在军校,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顾湘抬起眼睛。
陆焱皱眉,思索道:“我只知道是一次边境行动,好像是在新疆的一个自治县,一伙暴恐分子准备非法越境,他们接到战斗简报不能让他们出境,要在边境线上直接击毙,但是其中有一个自己绑了□□准备同归于尽,你父亲反应最快,就……”
陆焱没有说下去。
因为小姑娘抱紧了膝盖,浑身发抖。
“对不起。”
陆焱起身,拄着拐杖走到她身边,他俯下身,犹豫了一下,伸出大手,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
“抱歉。”
顾湘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喉咙发涩。
“没、没什么的。”她说。
十多年来,她其实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突然来到西北,突然和母亲姐姐决裂,看见那张合照,做了那样一个梦,突然之间,她很希望,或者说是暗暗地希望,像黑夜里点亮起微小的烛火——
如果她的父亲没有去世,那就好了。
或许没有去世呢?
或许还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角落呢?
顾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心情。
夜凉如水,室内更寂寥,隐隐飘散着一股悲伤的味道。
只有墙壁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行走的声音。
顾湘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十二点多了。
陆焱轻叹,说:“睡吧。”
顾湘“嗯”了一声。
然后,空气再次凝固。
家里只有一张床,另外一个房间是书房,他们怎么睡呢?
“走吧,不困么。”陆焱说着便撑着拐杖站起来,也没想那么多,径直往卧室走去。
顾湘愣了愣,盯着他的腿,说:“要不…我睡沙发,你睡床上。”
陆焱的脚步猛的顿住。
他看着卧室,这才意识到什么,尴尬地搓搓板寸。
他其实没那个意思,只是下意识回卧室,不过,两人其实已经订婚,而且他相信自己的定力。
但是转念一想,也是——是他太过心急。
顾湘刚才在想父亲的事,有些迟钝,看着他壮硕的身影走向卧室,也慢慢明白过来,脸颊腾得就红了。
“你…你……”
陆焱更尴尬,解释:“我习惯了…就是往这边走。。”
顾湘也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是单人床,挺挤的。”
顾湘没法想象跟他睡在一起。
不是那个,不那个。
就是光想着躺在一起,那样雄浑成熟的男人躯体,充满力量感,她就觉得没法呼吸,双腿发软,心脏狂跳。
越说越尬…
成年人,还有着这样的关系。
陆焱按了按眉梢,声音很低,“对,是是是,太挤了。”
“我睡沙发,你去睡床。”
***
顾湘就这么在这里住了几天。
后面的日子,陆焱更加繁忙,他大半时间都不在家,还要去医院检查,但是尽量,尽量每天都赶回来住,无论多晚。
当然,还是睡沙发。
他知道小姑娘一个人在家害怕,也知道她想父亲,那天两声凄苦无助的“爸爸”,让他的一颗心都被碾成了七八瓣。
此外,顾湘来的第二天,他就抽空给宋贞淑拨去电话。夏翠萍和顾沁是顾湘的家人,一个未来岳母,一个小姨子,他还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还是希望顾湘能心底舒坦点,不再难受。
……
此刻,顾家灯火通明。
顾沁趴在床上,将一本时装杂志放在枕头上,水晶指甲哗哗地翻着,双腿翘起,晃来晃去。
“妈,你说什么?!”她一把扯下耳机。
夏翠萍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道:“你不是说想要出国留学吗?今天陆夫人跟我提到这事,问你愿不愿意去,费用的话不用担心。”
夏翠萍是护士,自从顾嵩山走后,她工作过四五年,身体不好,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实在繁忙,便辞职在家,幸好陆家一直照顾他们,再加上丈夫的抚恤金,她后来开了一个小店,但一直也不赚钱,便不做了。
这些年她没收入,还要培养顾沁,钱只攒下一部分,离出国是远的。
“我不出国留学。”
顾沁脸色很难看,原本她想的是先结婚,再出国,到时她是陆少的妻子,陆家出钱名正言顺。现在算什么?
她一出国,好方便姐姐嫁给陆少吗?
哪样这样子的!
“那你想怎么样啊?”夏翠萍也无奈,“总不能一直在陆夫人推荐的公司里做一辈子吧。”
顾沁动了动嘴唇,豁然从床上跳下来,“我要去西北!”
“你去什么西北,人不生地不熟的!你这么漂亮,万一路上被人拐了怎么办!”
“妈,姐姐这几天肯定去西北了,对不对?”
“啊?”
夏翠萍愣住,那天大吵一架,顾湘和她们决裂了,她也有点心虚,几次想联系,但迟迟没有打出电话。
她觉得,顾湘那么小的胆子,又不是和学校一起,顶多也就是跑朋友同事家住住。
顾沁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
“她肯定是去西北了,肯定又去找陆大哥,陆夫人才会这么催促我出国,我也要去!!”顾沁现在懊恼死了,她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一定是这样。
“沁沁,你怎么找他啊?”夏翠萍真急了,
“你知道他在哪个部队吗?在哪个驻地吗?他是当兵的,又是那样的兵,是你说找就找?!别说我和你姐,就是陆夫人估计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哪。”
“那顾湘是怎么找到他的?”
夏翠萍说:“对呀,找不到。所以你姐姐未必就去了西北!她说不定就在同事家,等会我就去打个电话。”
她说着,看向宝贝女儿,二十二岁的顾沁真的太美了,即使穿着睡衣,没有化妆,明艳的面容和玲珑的身段都遮掩不住,这样的女儿一个人去戈壁滩?万一出什么事呢!
顾沁不信,“那上次呢?她是怎么找到的?”
夏翠萍说,“那可能是真遇上了。”
顾沁冷哼一声,她用手梳理头发,眼底浮现过一丝阴鸷。
“沁沁,你可能不去西北啊!我跟你说,绝对不能。”
顾沁其实也不是真想去,她一出南城就头痛,更别说西北那么干旱荒凉的地方,她努努嘴,“知道了,妈。”
“要不然,妈妈想着——实在不行你就出国吧,妈妈觉得这次机会挺难得的。”
“你别管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出国,也不能现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