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俗称千佛洞,始建于十六国的前秦时期,历经十六国,有洞窟735个,壁画4.5万平方米、泥质彩塑2415尊,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内容最丰富的佛教艺术地。*」
第二天中午,顾湘翻看着旅行手册上的敦煌介绍,满怀神往地排队进入。
陆焱双手插兜,神色淡淡的,跟在她后面。
今日阴天,看上去又要下雨,不过也有好处,不晒。顾湘捏紧门票,跟着排队进去,昨天,陆焱变戏法一样拿出门票强塞给她,说如果她不想让他去,那么就把他的门票直接扔了。
反正他在西北十几年也没来得及去,不差这一回。
莫高窟门票多难求,顾湘明白,而陆焱“十几年”都没去——西北边陲官兵的辛酸,更让顾湘不忍。
她犹豫再三,没舍得扔掉。
然后,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顾湘将导游发下的耳机递给身后男人,“给你。”
陆焱手从兜里伸出来,“什么?”
顾湘看他,“你刚才没有听导游说话么,这个戴脖子上,到时候导游一队一队带进去,必须跟着听讲解,超过十几米就没音了。”
“…这么麻烦?”
陆焱对艺术壁画真是不感兴趣,刚才看视频都快睡着,以为进去就随便看看,没想到跟小学生郊游一样。
“嗯。”顾湘轻声嘱咐,“别掉了。”
男人戴好耳机。
浩浩荡荡的长队终于快排到他们,顾湘跟着往前走,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 “那个——”
“嗯?”
“您是解放军叔叔,态度要端正一点。”
陆焱:?
他低头看自己,虽然便装,但多年当兵的气质浸透骨子里,刚才睡都是挺着腰杆睡的,绝对没有不端正。
顾湘说,“我是说精神上,你认真一点。”
陆焱:……
小丫头这是什么要求?
人各自都有喜好,他莫得艺术细胞,也不喜欢壁画塑像,可是——
“嗯,听你的。”陆焱还是俯下身,嗓音低沉。
那副样子,像极宠爱小妻子的丈夫。
顾湘脸一红,还想说什么,前面人已经往里进,她赶紧从包包里掏出速写本和一支针管笔,态度十分虔诚。
陆焱看得有趣,伸手,将小姑娘肩膀上的双肩包扯下。人潮拥挤,嘈杂,顾湘瞄他一眼,陆焱下巴指指她的本子,示意让她好好画。
“谢谢。”
耳机里沙沙的讲解声,游客议论声混乱,可是她的声音,轻柔温暖,如此清晰。
陆焱弯唇,只觉得壁画好不好看,其实一点不重要。
*
陆焱的不耐只持续了二十分钟,在他们进入藏经洞后,他便听得极认真,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16窟光线昏沉,空气中涌动着幽幽凉意,弥漫着沙尘积淀的厚重感,墙壁斑驳陈旧,能看见北侧藏经洞的小封门,壁画佛像已褪色,黑斑明显,如覆盖层黑沙。
女讲解员的声音清晰得传到游客耳中,
“当年王圆箓王道士无意中发现藏经洞,打开后发现满是文书、文物佛像,就这样,在风沙中沉睡九百年的藏经洞呈现人世……”
“多次求助清政府不被重视,为修缮莫高窟,以极低廉价格将文物卖给英国斯坦因……掠走一万多件…”
“法国人伯希和从藏经洞中拣选精品,再次掠走约5000件……”
“美国人华尔纳用特制的化学胶液,最终粘揭盗走莫高窟壁画26块。”
……
解说员重复很多次,熟练而流畅,但是语气仍掩盖不住惋惜,失去瑰宝的沉重,无奈。
游客们也是如此,大家出奇得安静肃穆,神色沉重。
顾湘仰头望着壁画,紧紧抿着唇,心情同样。她早就听说过王道士的故事,只是今天见到壁画,见到一尊尊雕像,见到藏经洞,才真切体会到其中的可惜。
她攥紧笔杆,心底感慨,一时竟不知道记什么,画什么。顺着封门,她能看见窄小藏经洞里里穿袈裟的佛像,面目庄重,含蓄又悲悯。
佛,目睹了一次次贪婪的掠夺么。
会宽恕王道士的过错么?
……
顾湘想得走神,并未注意到另一拨人已经进来。这拨人用力往前,将陆焱挤到另一侧,嘴里还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甬道本就细窄昏沉,她错愕不及,被往前一撞摔在地上,双膝猛地着地,一阵疼痛,手里的本子也掉了!
她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本子,却不知道本子踢到哪里,她越来越急,眼睛盯着游客的裤腿,正眼再找,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一把攥住,将她从地上拉起。
顾湘一怔,人已被陆焱圈在怀里,男人硬邦邦的手臂隔开挤来挤去的人群。
“想什么呢,不赶紧起来。”陆焱瞪着眼,看上去比往常都凶, “不怕踩踏事件?”
气息渐近,淡淡烟草味裹挟着汗味而来,顾湘一阵心慌,“不是,我在找我的本子。”
“为个本子不要命了?”陆焱剑眉紧锁。
“对不起。”顾湘绞着手指,也觉得很危险。
陆焱垂眸,黑漆漆的眼睛盯她一秒,知道她最重视天天拿在手里画的小本子,“我给你找。”
顾湘被陆焱拽到人少一点的角落,“在这等着,别动。”
男人说罢便挤进人群,人太多了,地方又暗,他体格壮硕,像小山般十分显眼。
顾湘惊讶地看着他。
他找得很细致,高大的身体佝偻着,然后又蹲下,俯身,胳膊伸在许多游客腿脚,以及脏兮兮的鞋底间。
他似乎一顿,右手缩起,顾湘再看,人影被挡住了。
顾湘看得说不出话来。
心里的暖,像是潮水一般,一层一层涌上来。
这一辈子,好像自父亲去世以后,再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没多久,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来,拍了拍本子上的沙尘,递给她。
“谢谢你。”顾湘握紧本子,心底有愧疚和感激,“对不起。”
陆焱双手插兜,并不在意,只挑了下唇角,“多大点事,走吧。”
*
从藏经洞出来,每一队都有固定石窟路线,顾湘他们沿着西魏、北朝、盛唐、明清开的洞窟顺序往下走,前面壁画因年代久远而变色,斑驳灰暗,透出一股子岁月厚重的虔诚意味;
往后稍好,依稀可见当年瑰丽典雅,深沉厚重,彩塑慈悲安详,方形顶窟,光线细微撒落,宛如“净土世界”。
最后,他们走进九层楼。
陆焱的不耐早已收起来,充满了兴致,一走入这里,饶是他性子沉稳寡淡,仰头时,也不禁吸口气,感慨,“真美。”
顾湘点点头,往上望去,一时也震撼无言。
传说中莫高窟神秘的九层楼,极少有照片流露的九层楼,原来在古老狭窄的楼内——竟是一樽盘腿而坐的弥勒大佛。
佛像大得超乎他们的想象,宛如一栋巍峨高山,在这光线幽微的楼中,顶天立地,神秘,肃穆,凛然不可侵犯。
顾湘仰头望去,全身都被这场景震撼得僵硬,心脏狂跳。
她努力去看弥勒佛的眉眼,却只能看见袈裟的裙边,
那一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风沙吹过了一千年,风沙吹过了一瞬间。
似有驼铃声在大漠上叮咚作响,
又似有梵音穿透时光,
边陲将士们铁马金戈,剑影刀光,
而在黄沙漫天中,巨型弥勒大佛盘腿而坐,千年无言,守着这荒芜的风沙。
她拼命仰头,追寻,掂起脚尖,最后却只能以大仰视的角度,艰难窥见几十米高的巨佛下颌。
太渺小了。
太微不足道了。
楼内逼仄,光线昏暗,巨佛安然而坐,睥睨众生,如此虔诚,又如此悲悯。
所有的烦恼世俗,所有的悲伤欢喜,都如一粒细微流沙,落入茫茫大漠中。
她忽想到一句话——
“曾经的喧闹,变成一曲羌笛,曾经的繁华,变成一抔黄沙。所有的一切,都已深埋在黄沙之下。”
你看,风沙只吹过了一瞬间。
顾湘久久不语,莫名得,眼睛有点湿。
就在这时,她的手肘被拉了一下,转过头,拥挤的游客从她身边擦过,嘴里兴冲冲说着什么。他将她沉默护到一侧——要离开了,她抬眸,心里忽然泛起莫名的不舍,目光从高耸入云的佛像移开,心底一片静默,空茫,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这时,陆焱也对上了她的眼睛。
光线晦暗,室内狭小,有着时空凝滞的错觉。
他眼睛很黑,很亮,仿若茫茫黄沙中唯一的存在。
那一瞬间,顾湘忽然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和她有同样幽凉,渺小的感觉。
或许,有吧。
外面隐隐有雨声。
铁马叮咚,梵音阵阵。
时间静止了。
九层楼内光线昏昏沉沉,幽暗诡谲。
陆焱摩挲着指腹,眉头微皱,嘴唇绷紧,眼底微光涌动。
然后,他倾下身,低头,薄凉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自然,那么虔诚,又那么理所当然。
顾湘僵立,浑身颤抖。
男人吻得很轻,可气息却十分浓烈,深沉,一层一层,缓慢地覆盖在她的唇齿之间。
不过一瞬。
他睁开眼睛,看着女孩幽暗湿润的眼睛,手指将她一缕垂下的发梢拨至耳后,微微笑了一下,声音暗哑温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