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就寝以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宣告他的自杀死讯。第三次的现在进行式,终于,如愿。刹那间我难确定应该替他感到解脱抑或伤悲。
洗了脸,刷过牙,如常在凌晨两点替自己盖上被子准备进入梦乡,忽然想起几天前读过的《时光队伍》里引述了莎士比亚的角色哈姆雷特之死亡独白:“在那死去的睡眠里,究竟作些什么梦?为此人们踌躇却步,宁愿困在漫长苦难的人生里。”
他是生活在台湾乡下的一位朋友,在台北工作打拼了好几年,生活不顺遂,回归故居疗伤止痛,岂料痛楚难收而成忧郁症,一而再,再而三,三而成事,抛下妻儿独自走到更远的神秘所在。我跟他不算熟络,可是十多年来由于某种亲近的牵连,每回农历大年初一,如果没有别的妨碍,我和小女孩通常会跟大队到乡下探望他和他的老母亲,大人们吃吃喝喝和照例赌钱,孩子们在门外乡间小路上追逐奔跑和嬉玩炮仗。当夜色来临而我们告别,便知道又要各自面对三百六十五个未明的日子,且让来年再聚,一切细说从头,而且相互鼓励,期待明年更好。
好了,明年仍有明年,但明年已经不再有他。
于是我的“死亡笔记”又添了一个人名。我静静地抄下。我知道明日我还是会起床洗脸刷牙以及看报以及做一切该做的事情。我只是把一个抽屉关上而已,那剥落的如鳞片的记忆,必得要到某个意外的时刻才会突然来探访我,通常是现身以梦,好让我于睡醒之时深刻领悟,哦,他的确已经死了。
那我就等着吧,我不太熟络的朋友。总有一个晚上我会进入一个梦的场景,花莲的乡间,一片绿田园,一座老房子,尚未进门已经闻到屋内厨房传出的香气,麻油鸡汤、炒蛤蜊、煎乌鱼子,女人们在笑论家常,孩子们在喧闹喊叫。你穿着拖鞋推门迎接,第一句话依旧是:“敢不敢吃一粒槟榔?”而我依旧答道:“好哇,妈的,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做?”然后我们像两个老孩子般交换隐秘的眼神。
我答应在这样的梦境里以最自然的方式说话,犹如我们皆不曾老去挫败并彼此失去。
那时,请你,真的请你,别用忧郁的眼睛,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