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坐在日本小货车后座上的我,冷不防被另一辆车上的年轻人狠狠地迎面泼了一桶水,水花溅入眼内,连隐形眼镜也被冲得不知去向了。我患有超过一千度的严重近视,失去隐形眼镜,登时变得视野迷茫,眼前只见人影闪动,耳际只觉疾风呼啸而过,根本无从辨识南北西东。更糟的是,一桶接一桶的温水、冰水,相继从其他车辆上淋泼过来,把我冲得晕头转向。朦胧中,听见身旁同伴们此起彼落地呼喊着,显然他们的境况比我好不了多少。由于车上储放的水早已耗光,我们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任随其他车辆攻击而毫无还手之余地。“尽快添补储水!”这是车上所有人心中的唯一念头。我们犹如一群弹尽粮绝的疲兵,正奋不顾身地前进突围。车子一直往前疾驶,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聒噪不已,我听不懂泰语,只猜测他们是在催促负责开车的杨升贤继续加油。
小货车急行一阵后,终于慢驶下来,周遭的“炮火”亦逐渐放缓。我不断猛力眨眼,总算将因受水击而滑动至眼球偏旁的隐形镜片移回眼球中央,让视力恢复正常。环顾车外四周,只见房舍寥落,原来车子早已驶离战况最烈的市中心。再行约三分钟,车子戛然而止于一所矮木房前,杨升贤跃出驾驶座,笑眯眯地走到后座来问道:“好不好玩?很刺激吧?”由于驾驶座有窗户密封,他全身滴水不沾,只可怜或站或蹲于完全没有遮掩的载货后座的我们,从头发到鞋跟尽皆湿透。小杨是出生于缅甸的华侨,八岁随兄长来泰国清迈定居,刚高中毕业,正准备申请赴台升读大学。这次我来清迈,他权充向导和翻译,协助安排采访事宜。为了让我深入体尝泼水节的滋味,他特地开车载我和他的朋友们“参战”,到处向别人泼水和接受别人泼水。“等一下添好水,再去泼个痛快!”小杨递来一块干布给我擦脸。矮木房是其中一位“战友”的家,同伴们合力把车上的空水桶搬到房子里添水,众人情绪皆极激昂。“我们每年都泼个疯狂。今天只是第一天,明后两天更精彩!”
尽管相互泼水是泰国人庆祝新年的最主要仪式,在泰语里面,却无“泼水节”的称谓。泰国人唤新年做“宋干”,跟西双版纳的傣族所称的“尚罕”一词同源,均来自印度梵语中的samkranta,意谓周转、变更、转移,指太阳已从各星宫运转一周后向新的一年过渡,亦即指新年来临了。而相互泼水,也本是印度婆罗门教的一项古老宗教仪式,后来随小乘佛教传入中南半岛和中国大陆的西南边区,成为生活在这个热带季风区的各个民族用以庆祝新年的一项主要民族活动。
热带季风区的雨量,完全受季风支配。十至三月,东北季风自陆地吹来,令此区干燥无雨,处于“凉干季”时节;五月以后,转吹西南季风,经海面而来的疾风令此区多云多雨,进入“湿雨季”时节;至于四、五两个月之间,则因东北季风已衰而西南季风未至,加上太阳逐渐北移头顶,此区气候酷热闷旱,属于一年之中温度最高的“热干季”时节。中南半岛上的泰、缅、老、高棉等国,以及中国大陆的傣、布朗、德昂等少数民族,自古以来即不约而同地在“热干季”内举行盛大的泼水仪式,正象征了生活于热带季风区的民族对雨水之依靠与祈求。“雨水快来灌溉我们的田地吧!在未来的一年里面,求老天爷勿让我们的农作物枯死!祝福我们!祝福大家!”在相互泼水之际,每个人的心灵均响起这样的期盼,每个人的心灵也由此获得鼓舞,获得策励。泼水,其实在欢愉之中,同时承载着整个民族的生存忧患。
尽管是有备而来,预想变成落汤鸡是必然的事,但水仗之激烈,实远远超出我想象以外:站在自家门前用碗盛水往路人身上泼者有之,拎着水桶边走边向身旁的人泼水者有之,干脆从家中接驳水管到门外往途人身上喷射者有之,联群结队开车展开追逐战者有之,往警察身上泼者有之,朝公交车里面泼者有之,泼冰水者有之,泼温水者有之,往市内的湄滨河中捞河水而泼者有之……泼水的花样真是千变万化,各有不同,或许唯一相同的只是,几乎全城市民皆穿着类似中国对襟短打的蓝色衣裤,一种泰国语称为“呒罕”的传统服饰。每个人都穿着“呒罕”,每个人都浑身湿哒哒,远看像煞一窝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蓝蚂蚁。
我与同伴们便是在这样的全城激战中败退下来的,但只要一旦添满水,我们即马上重返战场。“换上这套干呒罕,不然很容易着凉。”在等候添水时,小杨帮我向朋友借了一套呒罕。我也变成蓝蚂蚁了。
小杨将车子往市中心驶去,包括我在内的八位战友挤蹲于后座,每人手里分别捧着水,以作抗敌之用。小货车驶经许多零散疏落的房舍,舍门前皆站着焦急地等待敌人的小孩子。每有车辆或途人行经门前,孩子们便倾尽全力大泼特泼,然后纵声哗笑。我们一路上先跟村野的小孩子接战起来,到接近市区之处,往来车辆渐多,便改转为跟其他车上的年轻人交战。两车擦肩而过,双方战士纷纷朝敌人泼水,而不管谁胜谁败,两车上均爆起响彻云霄的欢呼。泼水之乐,正在于泼人者和被泼者同时感受到刺激、兴奋。
小货车终于驶进市中心,只见到处变成湿漉漉的水泽世界。清迈市是建于十三世纪的古城,老挝族王朝曾以此为国都,并筑有高耸的四方形围墙。目前市内的城墙大部分为近年在原址所新建,以纪念古城的历史。每年“宋干节”来临的候,城墙正门旁的广场上,例必举行盛大的园游会。小杨将车子直驶到城墙旁,我纵身下车,手里仍不忘抓紧水杓,以备应敌。
园游会上,水战依然持续,但战况已斯文得多,男女老幼大多每人一手捧着铝质银盆,一手持小水杓往盆里舀水,轻轻地倾泼于别人肩上,然后,再说一句“湿哇第及”。“湿哇第及”是一句最普通的泰语,包含“您好”“祝福您”“谢谢您”“请保重”的意思,同时适用于见面问好或分手道别的场合。在说“湿哇第及”时若能双掌合十于胸前,则更显态度诚恳。由于泼水是一种祝福仪式,在遭泼水时加以闪避,乃属一项非常不礼貌的行径,甚至是对泼水者的一种侮辱。一些男士便专挑美女来“祝福”,并趁机会搭讪结识,结果,在“宋干节”期间,泼水因而成为年轻男女的另一种交谊方式。
由于路旁接驳有临时自动卖水机,投入十铢泰币即可添水,我便毫无顾忌地尽情泼个痛快了。凡走经我身旁的人,均可得到我的“祝福”,当然,我自己亦全躯无一寸干燥之肤。我游走于城墙侧的广场上,双手忙着向身旁的人祝福,双目则浏览园游会的表演节目。广场中央筑有一个临时高台,其上站满了穿着鲜艳的美女,原来正在举行“泼水小姐”选美会。泰国十分流行选美活动,而且并不限于选年轻少女,连“最佳主妇”“最佳寡妇”亦在选举之列,如此重要的“宋干节”,不必说自有“泼水小姐”现身。选美台四周,另有许多临时草棚,棚内有艺人表演着各色各样的民俗节目,例如泰族传统音乐、传统舞蹈、传统工艺技术等。草棚以外,又散立着一些等待外籍观光客购买她们的民族手工艺品的阿卡族、吉伦族等妇孺。分布在清迈省内的少数民族共约五十万人,仅比全省泰族人口少一半。他们居于省内的乡野山村,不时到清迈市或其他城镇出售民族手工艺品以换购生活物资,而许多“山女”更沦落到清迈、曼谷等城市当雏妓。
天气实在焗闷得令人感觉喘不过气来,僧人们披着层层叠叠的袈裟,更是挥汗如雨。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不难想象为什么会有泼水习俗的出现和流传。我一面泼水,心里也一面祈求雨水早日降临纾解热气,更何况昔日依靠雨水灌溉田地的先民?
然而,说也凑巧,雨水果然在“宋干节”的第一天来临!“这是清迈今年的第一场雨!”同伴们无不感到莫名的兴奋。雨季来了。雨季随着“宋干节”开始了。自古相传的泼水习俗,显然包含着深远的文化意义。四月中旬正是泰国的“热干季”的末期,亦即是“湿雨期”将至之时。“看天吃饭”的泰族先民在这段时间内的心情必然是最惶恐、最惊慌的,因为假若雨水不及时来临,农作物便无法正常生长了。由惶恐而渴望,由渴望而祈求,由祈求而行动,泼水习俗完全体现出先民、土地,以及老天爷三者之间的紧密关系。泼水,不能不算是先民与土地和老天爷之间的一种对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