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误点, 叫做“乘客迟到”。
不是飞机误点起飞, 而是乘客误点登机, 没有准时手持登机牌出现于机门前, 飞机不等人, 关门了, 开走了。个中惨状, 不比飞机误点来得简单。
曾有一回, 我就是这样的误点受害者, 嗯, 不对, 应该是“误点制造者”。
那是某年某月某日的中午时分, 我和胡洪侠、杨照获邀到马来西亚的吉隆坡华文书展演讲, 出发前一周, 杨照突然因事没法成行 (嘿, 杨老大, 你不会忘记这桩放鸽子的事情吧?), 只剩老二老三分头出发, 胡洪侠从深圳直飞吉隆坡, 我则从香港, 顺道带着妻小, 前进南洋, 入肚为安, 打算抵达后, 第一时间大吃特吃我们一家三口最爱的海南鸡饭和肉骨茶, 然后才到会议中心开讲。
那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的航班, 国泰, 经济舱, 我们仨于早上十一点半已到达香港机场, 办好手续, 进关, 瞄一下手表, 正是午饭时间, 总要安抚一下已在咕噜鸣叫的饥肠渴胃, 于是在food court坐下来, 吃了云吞面和煎蛋叉烧饭。香港男人非常固执于肠胃, 几乎只要出门, 登机前总喜欢吃这两款食物, 或于回港后亦必吃这两款食物, 不吃便不过瘾, 不吃便感到肚子空空的, 仿佛什么也没吃。在云吞面和叉烧饭里面, 有着香港人的“乡愁”。
吃过后, 满足了, 我们分道扬镳, 我去选购红酒以作手信, 她们则去排队上厕所, 女厕嘛, 总要排队等候, 女人真惨。于是约定在登机口见。
十二点三十五分, 我来到登机口, 这已是印在登机牌上的最后时刻, 可是仍然未见她们身影。打电话找人, 找到了, 说正在急步赶来, 不知何故, 今天的女厕特别拥挤, 她们等了好久, 耽误了时间; 我急了, 以父亲和丈夫的威严语气, 命令她们全速前进, 像赛跑一样赶来登机。
等了五分钟, 终于到了, 已是十二点四十分, 距离起飞时间尚有十五分钟, 可是登机口前的两三位地勤员工已在收拾柜台, 并且在登机廊前拉开一条粗粗的红绳, 不再准容迟到的乘客上机, 亦即不准我们仨上机。
我们急了, 苦苦哀求, 说反正飞机仍在, 机门打开一下, 又何妨?为何要刻意刁难?地勤员工你们是女人, 是大姐大, 我身边这一老一小亦是女人, 王菲不是唱过一首歌叫做《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吗?这是很好的提醒, 请接纳。喂喂喂, 我是作家啊, 赶去吉隆坡是为了文化演讲, 是替香港宣传啊, 是“为港增光”啊, 难道不可以通融一下吗?对, 是我们迟到, 是我们的错, 下次不敢了! 对天发誓, 天地良心, 下回一定准时登机, 如有迟到, 五雷轰顶……
又哀又求, 十八般武艺都搬出来了, 所有演讲技巧都施展出来了, 唯望地勤员工回心转意, 大发慈悲, 网开一面, 然而结果不准仍是不准, 没弹性, 没破例, 按照机场规矩, 起飞前廿分钟, 关门大吉。
我难免恼羞成怒了。只因忽然想起, 有太多太多回从香港飞往内地城市, 到了预定的起飞时间仍然有乘客未曾登机, 机门不仅没有关上, 反而由地勤人员像缉捕嫌疑犯般到机场里面到处找人喊人, 也曾有太多太多回亲眼目睹误点了十多分钟才有乘客施施然提着大包小包的名牌购物袋登机, 显然是顾着逛店而不理会其他人在等待, 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毫不知愧。于是我把哀求策略改为发怒攻势, 破口大骂, 为什么飞去内地你们就等乘客, 飞去吉隆坡就不等?你们是在纵容内地乘客迟到登机吗?抑或是在歧视、欺负香港乘客, 眼看我们受到不公平对待, 受尽委屈?公平公道是香港社会的核心价值, 你们是香港人吗?要严苛, 就一律严苛; 要纵容, 就全部纵容, 怎可以厚此薄彼?你们以为作家好欺负吗?
愈骂愈过瘾, 我停不下来了, 地勤人员被我吓倒, 脸色大变, 但仍坚持关门, 不肯放人, 只是好言好语对我慰解, 答应立即安排最接近的航班让我赶到吉隆坡。大女孩的母亲或许担心我激动得心脏病发, 在旁边道:“好了好了, 别生气了, 有话好好说……”
我便住嘴, 喘着气, 让自己情绪尽量平复。可是, 我刚停嘴, 她却开骂, 轮到她不断数落地勤人员:“话说回来, 我老公生气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你们的确不公平, 你们……”
她亦是愈骂愈过瘾, 愈骂愈凶, 一张圆脸逐渐胀红, 这时候, 轮到我担心她心脏病发, 于是连忙劝阻, 我道: “没关系了, 别再跟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算了, 别骂了! 但, 老实说, 她们这么做也真的没有道理, 简直破坏香港精神……”
天啊, 我又忍不住开骂了, 仿佛跟妻子进行跑步接力赛, 她交棒, 我接棒; 我交棒, 她接棒, 骂个不停不休, 想来真是有失斯文。
扰攘了大约廿分钟, 两位层级比较高的航空公司职员现身, 对我们好言安抚, 把我们带到一间办公室, 按了一下计算机, 替我们安排下午三点半的另一个航班前赴吉隆坡; 在那头, 胡洪侠和姚婙华在等待我们, 马来西亚的华人读者在等待我们, 误点而不误人, 三小时的飞行航程, 海南鸡饭和肉骨茶, 我们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