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急速行走,从长沙奔向凤凰,司机小张原先说只需四个多小时,结果走了六个钟头,但因路面平和畅顺,丝毫不觉得难受。公路只开通了两三年,在此以前去凤凰必须又转火车又坐巴士再坐小货车,至少耗时十多个钟头,那才叫惨,但若跟沈从文年代的路途比较,却又舒服得太多太多了。沈大作家于三四十年代从北京返回凤凰老家,走走停停,需时整整三个月。
去凤凰当然不是为了沈从文,然而沈公作品确在所有游者的心中替凤凰增加了重量与温柔,无可怀疑,他的小说,他的散文,他的笔下的白河与青山与渡头与小船,他的乡亲父老他的婶娘侄女,都像永永远远活在斯时斯土,任谁去了凤凰,只要读过沈从文,都会说,嗯,这场景这人影,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对沈从文的最初印象并非来自小说《边城》,而是散文《箱子岩》,初中课本里有的,抑或是小学,记不清楚了,记得清楚的只是淡雅的文字所描绘的那片深刻,江边河边的男男女女,历年来都在那里,过着相同的日子,活着类似的喜乐,日月升沉犹如是,人与自然的交流对话循环不息,是和顺沉稳,却又有点暮气郁气。少年的我与其从沈从文文字读出一片宁静,不如说感受到强烈的叛逆,极思从一个包容的家园小区跳脱出来,往外走,往外闯,就算是险,也让它险到底,在未可知的前途里寻求刺激。沈从文想必是类似的少年吧,否则不会如其自传所说整天逃学玩耍,看市集上杀革命党,看苗族姑娘采花,终而干脆当兵远走。萧条异代不同时,少年的反叛心情却总相通。
今天的凤凰仍有沈从文故居。人太多了,挤得可怕,所以我只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没进去。晚上到酒店跟大女孩在Skype里聊长途电话,告诉她沈从文,她说,哦,读过,还记得《边城》呢,还记得妈妈于睡前跟她说的翠翠的故事呢。
我说,沈从文签名了一本书送给你。她说,好呀。随后我才笑道,其实他死了好久了。
大女孩轻嗔一句,可恶!把Skype挂掉了。不再跟我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