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点踏入斋室,姜如愿直呼好险。
冯南笺转过身,笑容满面道:“愿愿你真厉害,居然没迟到。”
姜如愿得意道:“那是自然,这次是景哥哥亲自驾车,就算只剩半盏茶的功夫,我也能准时到。”
“知道知道,”冯南笺吐了吐舌,“都是你景哥哥的功劳。”
两人已做了一年多的朋友,愈发脾性相投,冯南笺调侃她和盛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姜如愿闻言并不在意,反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后背忽然被人戳了戳,姜如愿蹙眉挺直脊背,扭过头去。
“好表妹,考试的时候让我抄一抄吧,”魏鸿志双手合十,不住地请求,“我不能再做倒数第一了,我娘会杀了我的。”
他启蒙晚,天资也愚钝,学起来格外吃力,哪怕晚上挑灯夜战也只能记住个囫囵,早上醒来又忘了个干净。
他知道自己没有读书的天赋,一直想放弃,奈何有个一直鞭策他上进的亲娘,他人微言轻,只能妥协。
可惜越努力越退步,半年前他还能排在中下游,可上个月小测,他已是倒数第一了。
姜如愿对此也感到十分无奈,她也想帮鸿表哥,但是能让他抄一时,抄不了一世啊,于是严词拒绝了。
软软糯糯的小表妹变得不近人情,魏鸿志觉得天都要塌了,当即面如土色地趴在桌子上。
桌子小幅度地往前推动了一段距离,姜如愿像个肉饼似的夹在两张桌子中间,愤怒道:“鸿表哥!”
若是以前,魏鸿志肯定会赔着笑把桌子搬回去,但是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动,小表妹不让他抄,还指挥他挪桌子,他才不干,她那么瘦,挤一挤也没事。
而且……离小表妹这么近,说不定还能看到答案呢!
魏鸿志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笑嘻嘻道:“不让我抄也行,我离你近一点。”
见他不动,姜如愿真的生气了,试图将桌子往回推,冯南笺也来帮忙,但是上面压着个小胖墩,两个小姑娘使出吃奶的劲儿,脸憋红了也无济于事。
“别白费力气了,小表妹还是乖乖就范吧,”魏鸿志想起话本子里的恶霸调戏良家姑娘的词,越演越上瘾,“本大爷定会让你舒坦!”
斋室中寂静一瞬,哄堂大笑。
只是还没笑几声,瞥见门口的身影,又戛然而止,一个个安静如鸡。
夫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魏鸿志道:“从哪学来的污言秽语!”
魏鸿志一看闯了祸,吓得赶紧站起身,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心,又惹得众学子大笑。
他经常在课堂上戏弄姜如愿,为此没少挨板子,就算是点名回答问题,他也会习惯性地站起身伸出手。
姜如愿笑不出来,这是她的亲表哥,表哥天天丢人,连带着她也觉得自己面上无光,她沉默着将桌子推了回去,气鼓鼓地转过身。
夫子也气得不轻,但是不能耽搁考试,只能将手中的宣纸甩的哗哗响,不容拒绝道:“过来,坐我身边考!”
魏鸿志吓得面无血色,坐在夫子身边,别说抄答案了,他往旁边瞅一眼说不定都得挨板子!
晌午考完试后,众学子得了半日假,纷纷归家。
姜如愿不想再看见鸿表哥,离开明德斋后径直往状元桥上走,也不惧怕看见景哥哥的夫子了,一心想和他说此事。
所以一见到盛景,她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盛景往桥上看了一眼,轻声问:“愿愿,你讨厌他吗?”
姜如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魏鸿志正扶着栏杆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方向,不敢上前。
她抿了抿唇,别扭道:“有时候讨厌,有时候不讨厌,还会觉得他很可怜。”
讨厌他是因为他总是在课上打扰她,还总是将“我娘说……”挂在嘴边,她已经不是五岁的姜如愿了,听了那些话后不会再哭鼻子,只想翻白眼。
不讨厌他是因为有好吃的他也会和她分享,叫她小表妹的时候也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憨厚可爱。
至于可怜他……姜如愿叹了口气,鸿表哥笨就算了,还这么胖,姑母也不像是个好婆婆,他以后会找不到媳妇的!
而且鸿表哥没有爹爹,同窗经常说他是野孩子,鸿表哥生性懦弱不敢反驳,只能可怜兮兮地趴在桌子上,全靠她故作凶巴巴地赶走那些人。
想完这些,她也不生气了,鸿表哥真是太可怜了,于是拉着盛景上前,主动喊了声鸿表哥,两人和好如初。
魏鸿志顿时如释重负,不过片刻后他又紧张地搓了搓手,嗫嚅道:“小表妹,回府之后能不能别将今日的事情告诉我娘他们啊?”
姜如愿点点头,她才不关心这个呢,她现在只想知道弟弟抓周抓了什么,考试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件事,还差点走神呢。
下了马车,她便急匆匆地往府中跑去,盛景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微微扬眉,自从有了弟弟,他这个景哥哥便排在后面了。
幸好姜如愿很快便回头,她朝他挥挥手,笑盈盈道:“景哥哥明天见!”
还算她有良心。
盛景牵起唇角,正要与她告别,一辆马车横在他们中间,阻挡了所有视线。
很快,马车上走下来两个女人,姜如愿定睛一瞧,这不是姑母吗?另一个人女人是谁?
她好奇地问了出来。
姜宁怜笑得花枝乱颤,道:“她啊,她是你以后的庶母!”
盛景闻言心中一紧,看向姜如愿。
没想到姜如愿却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她懵懵懂懂地问:“庶母是什么东西啊?”
魏鸿志曾有很多庶母,于是想也不想便道:“就是你爹的妾呗。”
说完他自己也震惊了,舅舅居然要纳妾了?
众人面色各异地往姜府正院走去。
盛景也来了,虽然这是姜家的家事,他不好掺和,但是姜如愿一直牵着他的手,他心一软,便随她过来了。
路上,他时不时地看她一眼,总能发现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的,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对于姜伯父纳妾的这一举动,他可以理解,长安城中少有男子不纳妾,就算明面上不纳妾,也会养着外室或流连秦楼楚馆。
除了他的父亲与姜伯父。
父亲常年在外,母亲随行,只有他与祖父一起生活,为免离心,父母一早便对他言明他们此生只会有他这一个孩子,他们都是一诺千金的人,盛景相信他们。
而姜伯父与姜伯母成亲已有八年,儿女双全,这个节骨眼纳妾……盛景默了默,猜测或许姜伯母不能生育了。
可转念一想,姜伯母生愿愿的时候难产,为此休养三年,姜伯父依然不离不弃,若是纳妾早就行动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看向笑容满面的姜宁怜,明白了什么。
“景哥哥,你在想什么,”姜如愿吸吸鼻子,“我和你说话你都没听见。”
盛景低眸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我走不动了,”她张开手臂,“景哥哥抱我。”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起,稳稳地落在怀里,姜如愿环住他的脖颈,委委屈屈地开口:“景哥哥,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和娘亲、弟弟了?”
“不是,”盛景低声宽慰她,“一会儿你看戏便好,不要出声。”
姜如愿不解地问:“为什么啊?爹爹都不喜欢娘亲了,我得帮帮娘亲,将那个坏女人赶走。”
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不速之客,讨人厌的坏女人!
恰巧走进正院,姜如愿望见爹爹,心想爹爹也很讨厌,他若是不纳妾就好了,既然他纳妾了,那就不是她的爹爹了,她也要把爹爹赶走!
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待爹爹来到面前,她马上将手挥了出去。
姜宁熹正准备说阿初抓周抓到了砚台,冷不丁的,结结实实地挨了女儿一拳。
她力气小,并不是很疼,但是他还是愣住了,问:“愿愿,怎么忽然打爹爹?”
“你才不是我爹爹!”姜如愿气愤道,“你把坏女人领回家,你跟坏女人一起走吧!”
平日里说话慢悠悠的姜如愿这次语速飞快,盛景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沉默地盯着姜伯父的神情。
姜宁熹怔愣片刻,视线终于移向姜宁怜与她身旁的女子,喜怒不辨。
姜宁怜见他没生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就说嘛,男人都是喜欢新鲜的,大哥嘴上说不纳妾,她直接将人领回来,眼睛不还是看直了?
越想越得意,姜宁怜将那女子拉到姜宁熹眼前,方便他仔细打量,口中介绍道:“大哥,这是……”
话还没说完,掌风呼啸而过,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天际。
姜宁怜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那个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扎到心里。
魏鸿志一看娘亲被打了,正要扑上去,便听到舅舅大吼道:“以后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马上搬出去!”
他吓傻了,不敢再动。
盛景早在姜伯父动手的时候便捂住了姜如愿的眼睛,但怀里的小姑娘还是吓得一颤,他一边低声安抚一边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人影。
许姝抱着儿子出来了,见状莞尔一笑:“今日是阿初的生辰,别大吼大叫,会吓到他的。”
她一直在里间听着外面的动静,丝毫不慌,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事成不了。
坐月子的时候她便主动提出为他纳妾,毕竟自己无法再生儿育女,而男子向来对子嗣之事极为看重。
但是他拒绝了,说他一生只能爱一个女人,无法将心分成两半,让她放心,所以她便坐在里间没有出来。
只是现在快要无法收场了,她不得不出面,她瞥一眼始作俑者,心中一叹。
小姑子真是见不得她一点好,刚消停一年,便想着给夫君纳妾,小姑子也是从宠妾灭妻的时候过来的,深受其害,同为女子,何必如此。
见到妻子,姜宁熹的面色缓了缓,他看向那个被姜宁怜带来的女子,简单询问几句,得知她是为了卖身葬父才答应做妾的,便低声嘱咐管家几句。
很快,管家拿了银子,打发她离开。
姜宁怜难以置信地望着兄长,喃喃道:“大哥,我是为了你好啊,我是为了咱们姜家着想!”
大哥只有一个儿子,会被人耻笑的,姜家都快要沦为全长安的笑柄了!
姜宁熹默默看着她,许久才无力道:“若是真的为我好,便不要插手我的事。”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为你寻了一门亲事,是一位正五品武将,虽是鳏夫,但膝下并无子嗣,定会将鸿儿当成亲生孩子看待,你明日见见他,早日定下来吧。”
原本他还想让姜宁怜在姜府享享福,过两年再嫁人,但她幺蛾子不断,嫁人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也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了。
姜如愿听懂了,她看向魏鸿志,轻声道:“鸿表哥,你要有爹爹了!”
魏鸿志挠挠头,笑咧了嘴,他跑向娘亲,扬声道:“娘,咱们什么时候去新爹家?”
姜宁怜原本还想再闹,五品的武夫罢了,哪里配得上她正三品朝臣之妹的身份?但看了眼满眼期待的儿子,想到儿子在书院里被人嘲笑没有爹的事情,她沉默了片刻,转身离开。
姜宁熹却喊住了她,当着众人的面接过管家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姜如愿忙捂住鼻子,瓮声瓮气道:“爹爹,你喝的什么呀,好臭!”
“这是绝子汤。”
姜宁熹说完打量众人一眼,妻子的茫然与妹妹的震惊他都看在眼里,他温和一笑:“我这一生,有如愿和如初两个孩子就够了。”
“大哥!”姜宁怜目眦欲裂,“你何必如此!”
“原本不必如此,但我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索性一了百了,”姜宁熹冷声,“若是再出什么馊主意,别说嫁人了,你连鸿鹄院的院门都出不了!”
姜宁怜灰溜溜地离开后,院中鸦雀无声。
姜如愿耐不住寂寞,小声问:“景哥哥,绝子汤是什么?”
盛景简单和她解释一番,神色依然复杂,但是更多的是钦佩,世间男子有几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许姝也慢慢走上前来,喃喃道:“夫君,你真的喝了?”
“总喝避子汤,我觉得麻烦,”姜宁熹笑道,“这不是一劳永逸了吗?”
许姝眸中含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人静静凝视彼此。
盛景见状识趣地带姜如愿出来了。
远离正院,姜如愿迫不及待地问:“景哥哥以后成亲了会纳妾吗?”
“不会。”
“那会生几个孩子?”
盛景愣了愣,他还没想过,不确定道:“两个?”
姜如愿神色凝重地想了想,如果景哥哥十五岁成亲,那十六岁的时候就会有孩子了,那时候她大概才十三岁,于是笑盈盈道:“我带他们一起玩!”
“好。”
“不过这样的话,我又是姐姐了,”她又有些不高兴,“我想做妹妹。”
盛景听了也眉宇微皱,他望着一脸苦恼的小姑娘,本能地不想让她做自己孩子的姐姐。
可她应该是什么身份呢?
微风轻起,扬起琼花,落在她的发间,覆在他的肩头,又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将问题的答案吹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