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区政府楼下见面时,苏安顶着两个遮瑕也遮不掉的黑眼圈。
陈菲刚一见她就问:“没睡好?”
“楼上情侣吵架,吵了半宿。”苏安掐了掐眉心,顺口说了个无关痛痒的谎话。
毕竟她总不能说,她半宿都在梦见湛钧,梦见他像狼一样从背后咬着她的脖子,非要逼她肯定他的技术。
在接待室等候时,陈菲又问道:“你和老大昨天说什么了?他发什么疯大半夜给我发消息,说如果晚上结束得晚,让我送你去地铁站。”
“地铁站?”
前面苏安还安静听着,听到地铁站实在没忍住叫出声来。
她分明和湛钧说的是有人接,湛钧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地铁站。
注意到她的表情,陈菲也不答,只是叹了口气:“其实老大这个人吧,哪都好,就一点不太好。”
“哪点不好?”苏安问。
“控制欲太强。”
苏安还想说些什么,政府的对接人已经走进来了,她只能将问题咽了回去。
下午结束后,见时间还早,苏安便回了公司。
她正忙着,只听有人叫她。
“谁是苏安?”
苏安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工区门口,身材矮胖,有些秃顶。
“他怎么来了?”苏安听见梁小惠的声音紧张,眼中露出了一丝同情。
她顿时带上了防备心,皱着眉抬手道:“我是。”
男人径直走了过来,他的身上有股烟味和汗味混杂的味道,熏得苏安恶心。
“这报告是你做的?”男人短粗的手指用力地戳在手中的报告上,指节上还有焦黄的颜色。
他手中的报告是美元基金估值报告,昨天苏安刚刚发出给投资部门。
他咄咄逼人道:“为什么巨□□物的流动性折扣这么低?以往限售一年的的不都是百分之八十?你这怎么打到了百分之七十?还有这个……”
男人一连质问了七八个项目的估值,见苏安不回应,表情也从愤怒转为了得意。
苏安终于懂了,这人根本不是来问问题的,就是来找茬的。
听他说完,她懒懒地抬起眼皮,乜着对方,漫不经心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她的语气轻松随性,没有特意的嘲讽,却更显得男人刚才像是无能狂怒。他的气焰再嚣张,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周围传来阵阵窃笑,但男人甚至找不出苏安的一点错处,毕竟借调的员工不认识别的部门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自我介绍:“我是投资三组的VP,李昆。”
闻言,苏安恍然大悟道:“啊,是李总啊!”
她知道李昆的来意。
基金的年中报告要向投资人披露,基金业绩就显得非常重要,而被投企业的估值则是业绩最大的影响因素。
估值有着非常复杂的方法论,其中不少假设细节都需要主观判断,而这些判断往往是前台投资团队和后台财务矛盾的导火索。
财务部门为了防止风险,会选择严谨一些的口径,但投资部门却要追求更高的业绩。两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
然而,投资团队作为业务部门,因为能直接创造价值,往往更受重视,话语权也就更大。因此历来的争执中,财务一退再退,地位也越来越卑微。
这也是李昆敢直接找上门来的原因。
但无论是借调的身份,还是苏安的性格,都注定了她不会受这个气。
她不疾不徐地起身,一米七二的净身高配上粗跟乐福鞋的增高,让苏安站起来后超过李昆一大块。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昆:“李总,请问您有何贵干?”
这下,四周的窃笑声更大了。
财务同事平时被投资团队欺负得不轻,他们不敢直接怼,但他们可以支持苏安。
李昆的脸色顿时变了,脸胀得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
他把报告用力摔在苏安的桌子上:“我……我问你估值的流动性折扣是怎么回事!”
“流动性折扣?”苏安一脸无辜,认真解释道,“我用B-S模型算的啊。”
说完,还没等李昆说话,苏安就补充道:“李总您可能不清楚,科创板最近出了新规,大股东三个月内减持不能超过1%,所以折扣才更低了。”
“而且我是事务所来借调的,对审计要求比较了解。如果拍脑袋随便想个折扣,上市审计那边也过不了的。”
苏安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李昆明知道她是在糊弄自己,却半点漏洞都找不到。他只能气急败坏地说:“那你BS模型指数都是怎么选的?”
苏安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平静中却带上一丝嘲讽:“李总,您看这样行吗?我把估值底稿发您邮箱,请您审阅。”
李昆哼了一声:“那你快点发。”
“好的,”苏安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李总,估值报告湛总看过了,他没有意见。”
说完,她朝着李昆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商业微笑,只有嘴角向上勾起,眼中不带一丝笑意
“你!你你你……”李昆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苏安将报告拿起来,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又卷成卷拨开他的手指。
“李总,慢走不送。”她手腕一扬,报告被她扔回了李昆的怀里。
李昆前脚刚离开,后脚办公室里就炸了锅。
“牛-逼啊苏安!太解气了!你们看见没,李昆气的脸都黑了。”
“敢跟前台这么说话的也只有你了!”
“而且你居然敢拿老大当枪使,你能开班教课吗!”
而苏安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开心。
她不觉得解气,只觉得被冒犯。
第二天,苏安照例在外面和陈菲跑了一天路演。但没想到,不过一天的时间,就出事了。
晚上刚回公司,只见办公室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一摊马克杯的尸体,大片地毯被溅湿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不在工位,而还在的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屏幕里。
陈菲见状,连忙把梁小惠拉到办公室里,听她讲了一遍来龙去脉。
昨天李昆在苏安这受了气,回去反手就向上级告了状。
于是下午的时候,人民币基金的估值报告刚一发到投资部门,医疗投资组的合伙人杜阳荣就找过来了。
作为医疗组的合伙人,杜阳荣是绝对的公司高管。而且他是产业背景出身,懂技术有案源,很受湛钧重视。
杜阳荣过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揪着报告中一个小的错误,对着负责人民币基金的财务经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财务经理最开始还想解释,但杜阳荣根本不听,并且越骂越难听。
杜阳荣向来自负,脾气也冲,他不能接受李昆在一个小财务这里吃了亏,这次就是就是来替他找回场子的。
他骂了一顿后,一名实习生先看不下去了,回了两句嘴。
而杜阳荣没想到一个小实习生也敢和他对着干,直接骂出了脏话,甚至连父母都骂进去了。
这时,财务经理突然在沉默中爆发了,她抄起桌上的马克杯就砸到杜阳荣头上。
一声巨响后,杜阳荣无声无息地倒下,然后被救护车拉走了。
从医院最新传来的消息是,他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脑震荡,没有致命伤。
听完了来龙去脉,陈菲冷笑一声:“活该,怎么没砸死他,谁让他先犯贱的。”
而苏安的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很难不去想,如果昨天她的态度好一些,如果她再稍微忍耐一下,是不是今天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理智上她知道前后台不和是遗留问题,但情感上她却控制不住地归咎于自己。
陈菲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她说:“别胡思乱想,先去找小谷聊聊。”
小谷就是人民币基金的财务经理,是从另一家大型会计师事务所跳槽到永昼集团的,刚来不到半年。
苏安在茶水间找到小谷时,她正坐着发呆。
见到苏安走进来,她腾得站起来,眼中不见一点害怕和慌张,反而都是兴奋。
“苏安!我刚和事务所的前老板说了这件事,她欢迎我回去,还给我正常升职!”
“啊?那恭喜……”苏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谷一把抱住了。
“谢谢你,这半年我其实过得一直不开心,工作累就不说了,还总被投资团队欺负。但昨天看了你的态度,我才明白,凭什么受这鸟气!老娘不伺候了!”
“那杜阳荣……”苏安有些担忧。
“不就是医药费嘛,给他就是了。老娘辛辛苦苦赚的钱,就是等这种时候甩他脸上!”小谷一脸意气风发,“先不说了,韩博文找我谈话,我这就把辞职信拍给他。”
看着小谷风风火火地走了,苏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慢慢回归原位。
“苏安姐,你们聊完了?”
梁小惠拎着两份外卖探头探脑,“知道你们在外面吃不上,给你也点了一份。”
苏安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她中午陪领导吃饭根本没吃几口,早就饥肠辘辘。
“谢谢啊。”苏安接过外卖,把外卖钱转给了梁小惠。
吃饭时,梁小惠和她聊起了今天的事。
“苏安姐,你说为什么啊?”梁小惠有些不解,“明明大家都是打工的,怎么就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呢?”
苏安咽下一口菜,说道:“很多原因,首先对于初创企业来说,创造价值才是最重要的,管理体系的建设很容易就落在了业务的后面。”
“其次,大家的性格也很重要。你有没有发现,永昼在招财务、运营、行政这些后台职能部门时,会刻意招一些性格温和、脾气好的员工。而投资部门的那群大爷成天谈的都是上亿的项目,自然而然会膨胀,就更容易瞧不起人。”
“最后……”
梁小惠巴巴地看着苏安:“最后是什么?”
“最后就是老板脑子有问题呗。投资团队变成现在这么嚣张,能没有他纵容的原因?他不知道会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小点声啊!”梁小惠一脸慌张,“别让别人听见了。”
苏安不以为意,她三两口吃完剩下的饭,把饭盒一收,说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蠢而不自知才是最可怕的。带着一群人在错误的路上狂奔,跑的越快错的越离谱。”
“劝你也早点找工作吧,永昼的后台没什么前途。市面上投资机构那么多,好老板一抓一大把,没必要跟着一个脑子不好的人干。”
苏安承认自己有点公报私仇。
其实湛钧只不过是犯了些初创期老板都会犯的错,就是不重视后台和管理体系的建设。
而这些错在他惊人的投资业绩、出众的战略眼光、敏锐的市场洞察力之下,连一粒小小的芝麻都算不上。
但苏安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就像是梁小惠说的那样,都是打工的,凭什么就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
骂了湛钧一通,苏安的心情稍微好些,准备回去继续加班。
但她刚踏出茶水间,脚步就顿在了原地。
面前,湛钧的表情阴沉到可怕,不知听到了多少。
他身后跟着韩博文和邱科,两人欲盖弥彰地扭过头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湛钧的眉头向下压着,紧抿的嘴角微微颤动,太阳穴处蜿蜒的两根青筋显露着他的愤怒。
他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苏安。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苏安的呼吸一滞。
因为他视线的尽头并非她的眼睛,而是她的嘴唇,又或者是喉咙。
但下一秒,湛钧突然收回了视线。
落在苏安身上的压迫感突然消失,湛钧的语气却堪称轻描淡写。
“下次这些话可以当着我的面说。”
只有邱科张着嘴,看着湛钧快步离开的背影。
他不理解,老板这是突然信佛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苏苏:只要我骂得够大声,就不算背后说人坏话(就是当面说)
湛总:有人骂我?是老婆?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