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深秋的一个清晨,悬铃木的枯叶随风飘落,在落寞的街上翻滚。
花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瞪着眼睛,牙痛让他烦躁不安。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老命,这话不假,他这是火牙,上大火了就疼痛。奇怪的是,每年这个时节,他都要上一次大火,牙都要痛一回,一般痛上几天,就自己好了,不用上医院。
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手机。
这是他的习惯,睡前关机,起床就打开手机。
然后,他走向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发现左边的半边脸都肿了。
他突然看到镜子中的脸在变小,渐渐地变成了一张孩子的脸。镜子中的男孩的半边脸也肿着,眼睛里充满戾气。
镜子里的男孩仿佛在原野上奔跑,后面有一只狗穷追不舍,狗后面还有一个拿着扁担的老汉,老汉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姑娘。风在呼啸,和这个深秋一样,水沟里结着冰。他怀里抱着一个大冬柚,奔跑的速度受到了限制。他想扔掉那个大冬柚,可是舍不得。他害怕父亲的毒打,不敢回家,饿得饥肠辘辘,怀抱着的这个从邻村柚子树上偷摘下来大冬柚,是他宝贵的晚餐。横亘在他面前的是条一米多宽的水沟,也许是因为饥饿,两腿发飘,他没能跨越水沟,一只脚踩在水沟边的草丛里,另外一只脚踩在了水沟里的冰上,然后身体倒在了水沟里,砸破了冰沉,他还是紧紧地抱着那个大冬柚。狗扑进水沟,咬住了他库管。他心想,完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狗咬着他的裤管不放,他的双手也死死抱着大冬柚。冰层下的水漫上来,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浑身发抖,脸色青紫。老汉和小姑娘赶了过来。老汉愤怒地说:“黑子,咬死这个贼。”男孩死死抱着大冬柚,说:“我不是贼,我实在太饿了。”老汉说:“还嘴硬,我打死你。”说着,抡起扁担要打水沟里瑟瑟发抖的男孩。这时,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上前拦住了老汉,说:“爷爷,别打了。”她又对狗说:“黑子,放开他。”狗儿十分听话,松开了咬住男孩裤管的嘴巴,跳到岸上,朝小姑娘摇着尾巴。老汉说:“就是饿,也不能偷呀。”小姑娘看了看从水沟里艰难地爬上岸的男孩,说:“你真的饿?”男孩点了点头。小姑娘对老汉说:“爷爷,算了,我们回家吧,看他怪可怜的。”男孩站在那里,深秋的风把他头上的乱发扬起,浑身发抖。老汉叹了一口气,说:“唉,算了,这个柚子就算我们送你吃的吧,走,回家。”他们带着那条狗,顺着来路回去了。他们走出一段路后,男孩朝他们大声说:“我不要你们施舍——”小姑娘回过头,看了看他,明亮的大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怜悯。男孩的眼中充满戾气,可是心被小姑娘的眼神击中。他们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男孩不顾一切地剥开了柚子皮,把柚子肉往嘴巴里塞。吃完那个柚子,他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也就是在这天,他的牙开始疼痛,左半边的脸肿起来,好几天才消退。从那以后,每年深秋时分,他的牙就会疼痛,左半边的脸就会肿起来,成了一种习惯。
那个男孩就是童年的花荣。
花荣叹了口气。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的手机号码很少留给别人,对不熟悉的人十分警惕。
这个城市里,也就是几个常客有他的手机号码。
给他打电话的是个男人,叫风子。这不是他真实的名字,他是个诗人,风子是他的笔名。风子好像没有正当的职业,却很有派头的样子,每天晚上泡在酒吧里,而且经常有些漂亮女人围着他转。花荣不明白那些女人喜欢他什么,论长相,他长得瘦猴一般,五管挤在一起,像老鼠脸。有天晚上,他坐了花荣的黑车后,觉得花荣不错,就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花荣,说:“以后就在这个点,你在酒吧门口打我电话,我出来,你送我回家。”时间长了,花荣和他熟悉了,也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他。只要他上了花荣的车,车上就会洋溢着从他口中呼出的酒气。花荣会说:“今晚又喝了不少吧。”风子说:“也就一瓶洋酒吧,喝得还不尽兴,那几个娘们没有文化,喝得不爽,回家睡觉。”花荣笑笑:“做诗人真好呀,成天吃吃喝喝的,还有妞泡。”风子哈哈大笑:“我不算什么,不算什么。”花荣说:“你一定很有钱吧,不工作也可以天天花天酒地。”风子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个穷光蛋,四处流浪,现在流浪到此地,觉得不错,就住下来了,哪天不耐烦了,再到别的地方。我现在喝的都是朋友的酒,有人喜欢诗人,自然就有酒喝。不过,你不要小看诗人,诗人里大老板也多去了,比如张小波沈浩波什么的,都是大书商,钱赚得海去了。诗人要是下海,没有不发财的。我嘛,懒得下海,喝喝酒,写写诗,泡泡妞,其乐无穷,从不劳心劳肺。”花荣说:“你这过的才叫日子,你的人生才是无悔人生。”风子听了花荣的话,顿时狂笑不已。
风子从来没有在清晨时分打他电话。
今天是怎么了?
接通电话后,花荣听到风子焦急地说:“老兄,赶快帮个忙,把车开到西郊的东方公墓来。”
花荣说:“东方公墓?”
风子说:“对,东方公墓,你快点过来,我租你的车急用,价钱好说。”
花荣牙痛,不想出车,推脱道:“可是我牙痛,实在抱歉——”
风子的口气几近哀求:“老兄,就算我求你了,帮我出一次车吧,真的很急。”
花荣疼痛得脑袋都要爆炸,他倒吸了口凉气,说:“好吧,我马上来。”
风子说:“记住,我在东方公墓入口边上的那棵柏树下等你。”
花荣说:“明白。”
风子站在苍翠的柏树下,穿着一家件黑色长风衣,萧瑟的秋风拂起风衣的衣角,可以看到他灰色的裤子。花荣把车停在了路边,风子赶紧迎上来,敲了敲车窗玻璃。花荣降下了车窗玻璃,说:“去哪?”
风子上了车,说:“妈的,今天风大,冷死了。”
花荣将车窗玻璃升起来,说:“到底去哪?”
风子说:“跑长途,到我贵州老家。”
花荣说:“啊,那么远,我不去。”
风子说:“兄弟,你必须去,价钱好说,5万,怎么样,你开黑车多久才能赚五万块钱?从这里开到我老家,不过半个月时间,你说呢。”
花荣听到5万块钱,心动了,说:“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
风子说:“带什么东西呀,路上需要什么,现买,钱我出。”
花荣说:“那——好吧。”
风子从风衣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递给他,说:“这里是两万五,到目的地后,再给你另外一半钱。”
花荣接过了钱,愣愣地看着,牙也不那么疼痛了。
风子说:“等着,还有一个人,我去叫她。”
他下了车,朝公墓里面走去。
看着公墓里层层叠叠的墓碑,花荣突然觉得悲哀,心想,在这些墓碑面前,钱有个鸟用,一切是那么的虚空。
风子从那层层叠叠的墓碑中走出来,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双手各提一个旅行包,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妇,她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皮箱,显然很吃力。年轻女人个子不高,微胖,圆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们神色紧张而又诡秘。
难道他们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
花荣这样想。
花荣下车,打开后备箱,把他们的东西放了进去。
他们上了车。少妇坐在后面,风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少妇戴上了淡蓝色的口罩。风子没有向花荣介绍那个少妇是谁,叫什么名字。而是拿出了一张标记好的全国交通地图,告诉花荣,应该怎么走。风子指着交通地图,竟让花荣走一些省级公路甚至偏僻的县级公路,避开国道和高速公路。
花荣说:“为什么要这样走。”
风子说:“走国道和高速公路多没意思,我喜欢走一些常人不走的道路。”
花荣说:“那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目的地?”
风子说:“很快的,很快的。”
少妇焦急地说:“赶快走吧,你们别罗嗦了。”
风子督促花荣:“兄弟,走吧,走到哪步算哪步。”
花荣也不管那么多了,看在5万块钱的分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认了,就当时游山逛水了。但是,他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和风子说清楚:“先小人后君子,你们让我走什么路,我不管,可是这一路上的油钱必须你们出,包括回程的。还有,路上食宿都由你们负责,你看怎么样。”
风子说:“兄弟,快开车吧,你说的我都答应,都答应。”
花荣这才启动了车,车子朝西边驰去。
从这个城市出发到风子的老家——贵州的偏远山村,需要经过安徽、江西、湖南等省。因为走的路大都是坑坑洼洼的老路,一路的艰难可想而知,而且大部分地方都是山区。进入安徽地界后,跑了一天,也没有跑出安徽南部的山区。这一天里,中午时,在一个路边店吃了顿饭,花荣就没有休息过。一路上,平常很喜欢吹牛的风子一直沉默,后面那个少妇也不说一句话,仿佛是哑巴。花荣因为牙痛,路又不好走,也不想说话。就是中午吃饭时,他们也没有什么话,那女人边吃饭边看着车的后备箱,生怕有人把她的东西偷走。花荣心里纳闷,这个少妇到底是谁,和风子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一起回风子老家?少妇皮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谜,他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天快黑了。
银灰色的现代轿车还在狭窄的山间公路山爬行。
花荣终于开了口,对风子说:“我们到哪里过夜?”
风子神不守舍地说:“你说什么?”
花荣提高了声音:“我说,天就要黑了,我们准备在什么地方过夜?”
风子想了想,没有回答他,而是回过头,问女人:“江菲,我们到哪里过夜。”
这时,花荣才知道女人叫江菲。
江菲说:“过什么夜,一直走。”
花荣听了这话,急了,妈的,这叫人话吗,一大早出发,开了整整一天车,腰酸背疼不说,牙痛得脑袋都要裂开了。他说:“不行,必须找个地方过夜,太累了,如果你们不怕我把车开到山沟里去,那就继续走吧。”
江菲说:“风子,你不也会开车吗?他要是累了,你替他开。你们轮换着开,不要停。”
花荣说:“不行,我的车不能让别人开,我讨厌别人的手摸我车的方向盘。”
江菲沉默了。
风子说:“那这样吧,兄弟,我们随便找个路边人家借个宿怎么样。”
花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城镇找个宾馆住,也许有他们的理由,他也不想问什么理由了,只要找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就可以了。他说:“好吧。”
风子又回过头,说:“江菲,你看这样可以吧。”
江菲没好气地说:“你都决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花荣听得出来,她心里有火。
入夜后,花荣看到不远处的路边隐隐约约有灯火。终于看到人家了。到了近前,果然路边有一户山里人家,灯光是从窗户透出的,泥瓦屋看上去有些年月,门扉紧闭。他把车开到了人家门口的空坪上,停了下来。花荣说:“风子,你下去问问,能不能够借宿。”风子说:“不晓得屋里有没有人。”花荣说:“废话,没有人怎么会有灯光,快去吧,别磨蹭了。”
风子下车,来到那扇陈旧斑驳的木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女人的声音:“谁呀——”
风子说:“老人家,请开门,我们是过路客。”
接着,传来沉重拖沓的脚步声。
不一会,门开了。一张丑陋不堪的脸出现在风子眼中,这是个老妇,满脸沟壑般的皱纹,眼睛红肿,她嘴巴里没有牙齿。老妇说:“你们要干什么?”
老妇十分阴郁,风子有点恐惧,他说:“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天晚了,想借个宿。”
老妇看了看他,又往外看了看,说:“你们进来吧。”
风子说:“谢谢,谢谢。”
他回到车边,说:“你们下来吧。”
江菲下了车,赶紧跑到后面,说:“把后备箱打开。”
江菲听到“噗”的一声,知道后备箱的锁开了,急忙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了那个皮箱。
他们进了老妇的家门。
老妇关上了家门,用一把锁把门锁上。她锁上门时,风子心里咯噔了一声。少妇也神色惊惶。花荣不像他们那样恐惧,只想吃点东西睡觉,他对老妇说:“老人家,家里就你一个人?”
老妇点了点头,说:“你们饿了吧,我去给你们煮点面条吧。”
花荣说:“好,好。”
老妇去做面条时,他们仨坐在厅堂里,花荣自顾自地抽烟,风子和江菲挨着坐在一起,江菲抱着皮箱不放。风子轻声说:“把箱子放地上吧,这样抱着累。”江菲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还是继续抱着皮箱。风子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根烟。他递了根烟给花荣。花荣说:“不抽,牙痛。”风子把烟插回烟盒里,吐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江菲踢了他一脚,说:“抽不死你。”
风子笑了笑:“抽完这根就不抽了。”
花荣心想,风子和江菲的关系不同寻常。
他懒得问他们什么,甚至连话也不想说。
老妇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上桌,花荣不管三七二十一,自顾自吃起来。风子和江菲也吃了起来。
老妇说:“你们吃吧,我去给你们铺床。”
风子看了老妇一眼,总觉得不对劲。
老妇家有四间房间,厅堂两边各两个厢房。老妇自己住右面的一个厢房,左边的两个厢房给他们住。她看出了风子和江菲的关系,让他们住一个房间,花荣独自住一个房间。吃完面天,也没有洗漱,他们就进房歇息。
房间与房间之间是用木板隔断的,根本就不隔音,就是隔壁房间里的人翻个身也能听见。花荣一进房间,就倒在床上,蒙头睡觉。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说话声。
花荣听得清楚。
“这房间好脏,有股难闻的霉味,我就不脱衣服睡了。”
“菲,不要嫌弃了,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等到了我家里,我好好伺候你。”
“你家不也是这样吧,同样是山区,我看好不到哪里去。”
“要比这里好,要比这里好,我和我妈说了,让她把房子收拾干净了,什么东西都买了新的,包你满意。”
“你说的话,我都不敢信了。”
“不信你还跟我跑。”
“这还不怨你,我放弃好好的家不要,被你骗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肠子都悔青了。”
“我怎么骗你了,你不是说喜欢我的诗人气质吗,不是说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抛弃吗。”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以为这是浪漫,没想到是个陷阱。”
“别说了,好不好,你要是真的后悔,你回去呀,回去坐牢。我从来没有逼你做什么,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我心情不好,说说不行吗。”
“好了好了,来,我抱着你睡。”
“滚开,谁要你抱。”
“那你睡吧,我不想睡。”
“为什么不睡?”
“我要看着箱子,如果我们睡着了,被人偷走,那就不好办了。还有,那老太婆把大门锁死了,我担心——”
花荣想,敢情他们是私奔呀,妈的,一对狗男女。他实在太累了,不想听他们说什么了,睡觉要紧。不一会,花荣就打起了呼噜,他只要累了,就会打呼噜。
火烧火燎的牙痛让花荣醒过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天还没有亮,他看了看手机,才凌晨三点多。隔壁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许他们都沉睡了,也许都没有睡,或者一个人睡了,一个人没有睡,在黑暗之中守着那个神秘的皮箱。花荣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真想过去打开那个皮箱,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宝贝。
这时,有凄凉的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哭声很轻,但是可以听出是女人在哭,而且十分悲伤。
哭声不可能是隔壁房间里传来的,是在更远的地方。
花荣本来想强迫自己再睡,哭声让他无法入眠,加上该死的牙痛,他知道自己今夜不可能再进入梦乡。
躺在床上,异常难受。
那哭声诱惑着他。
花荣悄悄起了床。
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摸到厅堂里。
他看到老妇起居的那个房间门缝里透出一缕光线,他也感觉到了,哭声是从老妇房间里飘出的。一定是老妇在哭,她悲凄的哭声让花荣想起了母亲,那个早逝的可怜女人。花荣内心酸楚。他来到老妇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哭声停止了。门开了,花荣看到老妇双手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一个精神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永远的微笑。她是抱着相框在哭,她眼中积满了浑浊的老泪,丑陋干枯的脸上,有两条泪河。
老妇声音有些沙哑:“你有什么事情?”
花荣说:“老人家,你为什么哭?”
老妇说:“你进来吧。”
花荣进了房间。
老妇把相框放在桌子上,然后关上了门。
老妇说:“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