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平磐微微一怔,收回书信:“倒不是崔象压制不了夏祥,而是夏祥行事圆滑,说话又滴水不漏,刚上任不久,就得到了县尉和捕头的追随,他又以市乐县董现命案为由,将市乐县有名的地痞无赖付科带到了真定县受审,而且还和真定县的富商马清源、徐望山沆瀣一气,有意借粮仓、种粮生意转交之际,狠狠地宰上谢华盖和柳长亭一刀……”
“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候相公也事事过心,岂不是太劳神费心了?”星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柳谢二人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他们就没有必要负责真定一地的商业了。”
“殿下请听我把话说完……”候平磐会意地一笑,“只凭夏祥一人,自然无法和崔象以及柳谢二人抗衡,他现在身边有不少助力,除了真定县尉、捕头和马清源、徐望山之外,还有连若涵和卢之月。”
“连若涵?好景常在?一介女子,又是商人,还是清河崔氏叛逃之女,何惧之有?卢之月又能怎样?范阳卢氏已然式微,连崔氏、郑氏和李氏都有所不如,更何况现今四大世家都沉沦已久。”星王对门阀世家并无好感,历来皇权都不喜欢门阀世家,因为门阀世家一向都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若是以前皇上春秋正盛之时,皇权威势,四海臣服,四大世家不值一提,但眼下形势大不相同,皇权不振。四大世家虽然已经式微,但依然是不能忽视的地方势力,既有财力,又有兵力,也各自有人在朝中为官。殿下若是不借助四大世家之势,必然会被景王和庆王所用……”候平磐耐心地想要说服星王,“殿下想要取得天下,既要得文官之助,又要有武官追随,还要借四大世家的财力拿来一用,万一起兵,四大世家的立场就极为关键了。”
星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候相公所言大有道理,本王受教了。四大世家之中,如今崔氏和景王交好,李氏、郑氏和卢氏,态度不明,候相公可有计策?”
“无论是皇上安然归天,还是在真定遭遇不测,又或者是起兵逼宫,四大世家都不会袖手旁观,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是再次崛起的最好机遇。”候平磐对四大世家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因他出身平民之家,对于世家向来仰望,对世家的神秘之中,有敬畏也有不屑,“因此不管是打天下还是坐天下,若是借助了四大世家之力,如虎添翼。若是被四大世家所阻,事倍功半。”
“三哥,小弟和太原李氏关系还算不错,候相公和郑氏、卢氏多有来往,只有崔氏……”云王若有所思地想了起,“和大哥交好的崔氏是清河崔氏,还有博陵崔氏可以为我所用。”
“云王殿下英明。”候平磐不失时机地送上了一记马屁,“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虽是同门,却是两支,清河崔氏家主崔何和博陵崔氏家主崔毕都有重振崔氏的雄心,既然崔何倒向了景王,崔毕就只能选择星王殿下了。此事不劳殿下费心,我已经派人送信到博陵,邀崔毕来京城一见。”
“如此……甚好。”星王大喜,“太原李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候相公和五弟也要多走动走动才好。四大世家,也未必就是上下一心。”
“遵命。”候平磐叉手一礼,态度恭谨,他又微微笑道,“四大世家的事情,由我和云王出面,应该不成问题。倒是董现命案的事情,还要劳烦星王殿下多花费一些心思。”
星王微一皱眉:“怎么又回到夏祥身上了?难不成小小的夏祥比四大世家还要麻烦?”
“恐怕还真是如此。”候平磐的神色凝重了许多,“殿下有所不知,夏祥所审理的董现命案的凶手是付科……”
“董现是谁?付科又是谁?”星王想了一想,想不起来付科是何许人也,他高高在上的王爷之尊,自然不会知道一个远在京城之外六百余里的小县城的地痞无赖。
“董现是市乐县的一名富商,经手市乐县的粮仓和种粮生意,和市乐县丞田庆交情莫逆。付科是市乐县无业游民,平常游手好闲,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是个大大的无赖。”
星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没兴趣再听下去:“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夏祥审理便审理了,又有何麻烦?”
候平磐耐心地说道:“董现命案是一个案中案,也是裴硕章无能,不愿意接手此案,让路经市乐县去真定上任的夏祥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裴硕章真是庸才,居然为了应付吏部的考核而不接董现命案,错失了大好良机。董现之死,不但事关殿下在真定府的布局,还事关崔象的前途,关系到真定府驻地禁军吴义东,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到博陵崔氏……”
“……”饶是星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吃一惊,“董现和付科不过是无名小辈,怎么会牵连到如此多的人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候平磐长叹一声:“殿下,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说来……”
雨,越下越大了,外面会客厅的宾客,陆续走了不少,景王、庆王和见王还在,三人不但罕见地同时现身一处,更罕见的是,三人主动和每一个与会客人喝酒。景王和庆王都是海量,二人足足喝了数升酒也不见有丝毫醉意,倒是见王摇摇晃晃,明显不支了。
开始时众人还以和景王、庆王喝酒为荣,慢慢地都回过味儿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再回来想起吏部尚书柴石页早早借醉离开,众人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景王和庆王和众人一一碰杯,并非是真想和每个人喝酒,而是想借机记住每一个人,看看都有谁参加了星王的生辰宴会。
后来更有眼尖者如工部尚书张一农发现了景王和庆王敬酒时,见王在一旁暗中用笔在记些什么,他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了,了不得,见王必定是在一一记下每个与会之人的名字。好嘛,上了景王、庆王的黑名册,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这么一想,张一农第二个借口家中有事,溜之大吉了。
如张一农一般眼力的人也有不少,比如兵部尚书付现风和刑部尚书沈夫名以及户部尚书李施得,不过三人并未离去,反倒稳坐钓鱼台,一副你奈我何的淡定。三人私下说话,既然决定投靠了星王,就不怕景王和庆王穿小鞋,以现在的势头来看,星王接任皇位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景王和庆王,所以……怕什么。不能像柴石页一样胆小如鼠,也不能和张一农一样想左右逢源。
六部九卿的正职和副职,后来又陆续走了一些,有的是因为发现了不对,不想留下成为出头鸟,有的因为雨越来越大,不管谁走,景王和庆王都起身相送,俨然如同星王府的主人一般。等雨丝渐渐连成线成为雨水时,忽然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震得四下晃动几下,房柱咯吱了几声。
司天监卫羌正和见王碰杯,惊雷一响,他手一抖,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他拂然变色,扔下见王不管,狂奔出去,站在滴水檐下抬头望天,片刻之后,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雷电为阳,五行金当令,雷属东方木。秋天万物肃杀,阳气收而阴气升,打雷则是阳气上扬之故。秋天阳气不收,冬天万物不藏。秋雷是金木交战,明年怕是要欠收了。”
“只是欠收么?”景王不知何时来到了卫羌身边,手扶胡须,仰观天象,“卫天监,你看黑云压城城欲摧,那一片乌云正在皇宫上方,将皇宫笼罩在内,是龙困浅滩之象。”
卫羌脸色一变:“小人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有朝一日龙得水,翻江倒海水倒流……卫天监,民间有谣,秋天打雷,遍地是贼。”景王哈哈一笑,转身走了,“切莫被贼得了便宜,偷走了东西,哈哈。”
众人见雨越下越大,因出行前大多没有带伞,纷纷让下人回去取伞,一时下人和随从们跑来跑去,乱成一团。
反正天色尚早,有人撤了酒席,上了茶水,众人又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吟诗赏雨,倒也不失雅兴。
就有人提议借景作诗,众人纷纷叫好。兵部尚书付现风第一个作诗两句:“时雨点红树千树,秋风吹黄柳万枝。”
“不妥不妥,此诗用来形容春雨还好,有喜悦之意,秋风秋雨愁煞人,多些悲凉味道才应景。”刑部尚书沈夫名摇头晃脑地也作诗一道,“亭闲有竹秋常在,山静无人水自流……”
“也是不妥。”户部尚书李施得连连摇头,“虽有秋意却无秋悲,并且过于闲淡了一些,有了——无意北风花已谢,有闲秋色燕南飞。”
“好。”众人鼓掌叫好。
就连景王、庆王也是连连点头,对李施得诗中的秋意浓烈而暗暗赞叹。
“秋雨无辜被入诗,百姓有幸不得闲。无迹方知流光逝,有梦不觉人生寒。”众人叫好声未落,忽然一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声音慷慨悲壮,正合此时悲秋悲雨的情景。
众人听了,顿时脸色一变,诗是好诗,只不过诗中的冷嘲热讽之意让每个人都如同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此人之诗,显然是讽刺在座众人无所事事,不管百姓疾苦,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一棍子打死在座十几名当朝的二三品大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嚣张狂妄!
除了几大尚书之外,九卿之中还有五人在此,差不多百官之中最有权势的一帮人都在此中,更不用说还有景王、庆王和见王在此。
众人寻声望去,吟诗之人倒也敢作敢当,从角落里站了出来,来到了中间,作了一个罗圈揖,冷冷一笑:“诸位尚书公卿,下官殿中侍御史滕正元。”
其实不用滕正元自我介绍,在座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就是著名的刺猬御史滕正元。付现风打了个哈哈,抬眼望天:“原来是滕刺猬,怎的,今日又想扎谁?”
众人哄笑。
滕正元却脸色不变,朝付现风施了一礼:“多谢付尚书赐名,下官从此以后便以刺猬为名,也以刺猬为荣。”
众人又笑。
付现风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这么说,今日你想扎本官了?来,本官皮糙肉厚,不怕你这个刺猬,尽管放马过来。”
“下官并非针对付尚书。”滕正元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反倒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朗声说道,“如今皇上病重,新法在各地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每年都有十余万户百姓沦为无地流民,各位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汇聚一堂,吟诗作对,感春伤秋,歌舞升平,愧为人臣愧为人子,愧对皇上愧对百姓!”
滕正元之话,铮铮犹如铁器之声,声声敲击在众人耳中,虽刺耳,却句句属实,在座众人之中,有人羞愧低头,有人冷笑,有人轻蔑乜之,也有人不以为然。
“啪、啪、啪!”
付现风拍了三下掌,轻笑一声:“好一番激昂的言论,滕御史,你的言下之意,除你之外,满朝文武百官都是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了?都是尸位素餐,在其政不谋其位了?你怎么知道我等在此吟诗作对,没有忧国忧民之心?你又怎么知道国家危难之时,我等不会挺身而出,为国捐躯?”
滕正元虽才七品御史,和二品尚书相差巨大,他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付现风的目光,慷然说道:“国家危难之时,诸位尚书公卿如何报国?是上阵杀敌,还是以笔为刀,讨伐敌人?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足取也,与其临危一死,不如实干兴国。”
滕正元话一说完,朝众人拱手一礼:“下官就此告辞。诸位尚书公卿,今日之事,下官定当上书皇上,弹劾诸位渎职之责。”
不等众人有何反应,滕正元一甩衣袖,大步迈入雨中。雨大如注,他既无随从,也不打伞,身上片刻便被淋得精湿,却依然不快不慢地扬长而去。不多时,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之中,孤独而倔强。
“滕刺猬,好一个刺猬。”景王点头一笑,侧身问庆王,“四弟,他和夏祥是同年进士,听说和夏祥也有交情?”
庆王点头说道:“滕刺猬虽有傲骨傲气,不过却刚强易折。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如铁也,还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四铁御史。”
“四铁御史?好,本王就送他一副四铁御史的字,但愿他以后一直一身铁骨。”景王很是欣赏滕正元的脾气,不过也知道滕正元过于刚正,怕是要经历一些磨难。
又想起了什么,景王问道:“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去了哪里?”
“多半是去了观心阁……连若涵的府邸。”庆王微微一笑,“连娘子倒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和先儿确实般配。”
“此事不提也罢。”景王摆了摆手,“本王倒是更希望先儿可以迎娶蒙古国公主。”
雨渐渐停了,众人纷纷告辞而去,站在星王府门口,和星王一起送走众人,景王、庆王和见王也告辞离去。
雨后的京城,清新之中又透露出一丝丝寒气。人少地广的观心阁更是如此,会客厅里,多了几架屏风,用来遮挡颇有凉意的秋风。好在观心阁虽然地广,布局却是精巧,会客厅并不过大,倒也不显得空旷,更不觉得秋风恼人。
会客厅里,连若涵正在轻挽素手,为几人泡茶。曹姝璃则在一旁轻摇小扇,鼓动炉火。
茶是上好的龙团胜雪,茶壶也是上好的银壶,茶杯则是大夏人最为喜爱的建盏。只有叶木平面前摆的是德化白瓷逍遥杯。
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也清新无比,屏风前面的案几之上,有一个莲花香炉正有檀香袅袅不绝。
“背阴山是是纯阴无阳之地,所以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叶木平的声音舒缓如流水,“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太玄》上说,九天,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地有九重,又称九幽。九重即重九之意,所以阴山背后有二九一十八座地狱。”
“《列子·汤问》中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叶木平品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归墟传说为海中无底之谷,是众水汇聚之处。世界上包括宇宙间各条河流,就连天上银河中的水,最后都汇集到这个原始而神秘的无底之洞里。但归墟里的神奇之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