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祥心中微有几分失落,虽说和连若涵结识以来,她对他帮助不少,也经常和他斗智斗勇,他却很是享受他和她互相试探的过招。还以为她会在真定盘桓一些时日,不想明日就走,竟有了几分不舍之意。
“如此就祝若涵妹妹诸事顺利。”夏祥本想多问几句什么,忽然又觉得无从问起。
“多谢夏县尊。”连若涵见夏祥神色漠然,并无不舍之意,也没有关切之情,不由心中大感失落。莫非她在他的心中,全无分量,她北上京城,少则半月,多则数月,他竟是问也不问归期,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郎君!
“咳咳……”夏祥假装咳嗽几声,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舍之意,让声音听上去平静而没有起伏,“不知若涵妹妹何时再回真定?”
连若涵心中蓦然一喜,他还是在意我的,在问我归期?她脸上顿时云开雾散,急忙答道:“若是顺利,半月即回。若是有事耽误,也长不过一月。”
又一想,不能喜怒太形于色了,忙又敛形正容,轻声说道:“若是真定县有事,夏县尊只管吩咐卢郎君,他会留在真定。”
“本官知道了。”夏祥淡淡地回了一句,脸色不起波澜,心中却是暗喜,连若涵再是世家子弟,再是大家闺秀,毕竟也是女子,方才的惊喜暴露她内心的期待。
平心而论,夏祥还真不想连若涵此时离去,却又不好当面表露出来。
吕东栋在门外禀报:“夏县尊,徐望山徐员外和马清源马员外来访。”
“让他们进来。”夏祥心中一喜,正好连若涵在此,粮仓和种粮一事,可以敲定了。
连若涵微有几分气愤,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不能让夏祥太得意了。她还没有喜欢上他,只当他是可以帮她和家族开拓疆土的合作者之一,何必和他计较他对她是否有情有义?谁先认真谁就是输家。
想通这些,连若涵又平复了心情,好整以暇地坐稳,等徐望山和马清源迈步进来,她才缓缓起身相迎。
夏祥依次为几人介绍了对方,环环和柳儿争相为客人上茶,让徐望山和马清源看得眼睛都直了。
徐望山哈哈一笑:“我本来还想为夏县尊找一个得体的丫环,看来不用了,夏县尊身边已经有人了。夏县尊的眼光比我的眼光可是好太多了。”
夏祥岂能听不出徐望山话中的调侃之意,也是哈哈一笑:“柳儿是若涵妹妹送与本官的丫环……”
徐望山偷眼看了连若涵一眼,大笑:“夏县尊和连娘子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夏县尊尚未娶亲,连娘子也还没有婚配吧?”
连若涵落落大方地一笑:“我还没有婚配,不过,已经有了意中人,就不劳徐员外操心了。”
徐望山一拍脑袋:“好,这就好办了。我还担心连娘子喜欢夏县尊,原来不是,我想为夏县尊做媒就有机会。夏县尊,我有一个妹妹还待字闺中,她知情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也算端庄……”
“是徐员外的亲妹妹么?”连若涵掩嘴一笑,问道。
“那是自然,若非我的亲妹妹,我怎么好意思向夏县尊介绍?”徐望山一脸惊讶,似乎不明白连若涵为何会有此一问。
连若涵咯咯一笑:“既然是一母同胞,想必令妹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了。以徐员外的相貌,相信令妹的长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端庄……”
“你……”徐望山被气笑了,想反驳几句,眼睛一转又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连娘子若是喜欢夏县尊就明说,我不会掠人之美。”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马清源忙出面打了圆场,“夏县尊,今日我和徐员外前来,是想就粮仓和种粮生意的事情,和官府有一个交割。”
夏祥忍住不笑,徐望山性情直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似粗心,其实也是粗中有细。连若涵和徐望山初次见面就暗中过招一次,想想连若涵还真是一个事事不肯示弱的女子。
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由他二人出面代官府经营,既然要转手出去,中间还有许多账目需要理清。夏祥点头说道:“正好若涵妹妹也在,她想和你们一起经营粮仓和种粮生意,本官也同意了,就由她来代表本官和你们交割。”
“若是别人,我还得斟酌斟酌。但连娘子……我和马员外求之不得。”徐望山拱了拱手,“烦请夏县尊腾出一间房间给我们用,两个时辰就可以交割完毕。”
“来人,请许县丞。”夏祥吩咐下去,许和光身为县丞,掌管一县的文书和仓库,此事理应由他出面。
不多时,许和光来到,得知要办的事情后,带人到二堂的县丞房去交割账目。
几人刚走,萧五和令儿领着连城回来了。
连城四十多岁,面相忠厚,低眉顺眼,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夏祥觉得并无不可,就让他和幔陀一起陪同马展国、董断即刻启程前往市乐。
夏祥还修书一封,让马展国带给裴硕章。真定县尉到市乐县办案,知会市乐知县一声,是应有的规矩。信中,夏祥很是客气地恭维裴硕章几句,并说董现命案已经明确由真定县审理,不会再转交市乐县,只希望市乐县可以提供相关的协助。
言语虽恳切,却也暗中告知裴硕章,若他既不想审理此案,又不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那么夏祥也有办法让此案牵连到市乐县,到时裴硕章想不出面都不行。如此以来,事情最终是否会影响到裴硕章的前途,就不好说了。
是以夏祥相信以裴硕章的聪明可以清楚地认知到孰轻孰重,在协助董断接手董氏商行的事情上,不会为难董断。同时,在马展国抓捕严孙和董李氏回真定一事上,不会横加阻拦。
是的,夏祥暗中吩咐马展国,在护送董断回去之后,在董断接手董氏商行之时,将严孙和董李氏押回真定受审。幔陀随行前往,一是为了保护董断,二是暗中调查庄非凡,三是保护严孙和董李氏安全地被押回真定。
当然,裴硕章不横加阻拦的前提是没有更严重的事态影响到了他的前途。如若有,事情的发展就不可控了。夏祥也没想那么多,毕竟付科的背后到底会涉及到谁,他还是没有头绪。
马展国、幔陀和连城、董断领命而去。
几人刚走,又有人来报,柳长亭和谢华盖来访。
也好,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夏祥打起精神,快刀斩乱麻,尽快厘清真定诸多杂事,迅速步入正轨,也是好事。
夏祥并未出门相迎,等柳谢二人进门,他才起身以未欢迎。
柳长亭人如其名,身长如柳,飘逸如亭,书生打扮,头戴方巾,三旬开外,瘦眉细眼,高颧骨,深眼帘,乍一看如同胡人。他手中持有一扇,扇骨白如玉,有一玉坠,其红如血。
谢华盖倒是十分富态,身宽体胖不说,还红光满面,年约四旬的他,肥头大耳,脸如满月。颌下长须飘飘,身上绫罗绸缎,走路时长袖飘摇,犹如一阵旋风。他腰间配玉,手腕上缠了一串黄杨木佛珠。
黄杨木虽非特别名贵的木材,在大夏却深受许多名人的喜爱。连车对黄杨木十分推崇,曾说“黄杨一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故有“千年矮”之称。
柳谢二人向前,朝夏祥叉手一礼:“柳某、谢某见过夏县尊。”
夏祥回了一礼,呵呵一笑:“柳员外和谢员外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入座,柳长亭暗中打量夏祥几眼,眼神中的轻蔑之意越来越浓。谢华盖还好,虽有不屑的神情,却并不明显。
夏祥将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问道:“二位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柳长亭右手持扇,轻轻敲击左手手心,斜着眼睛看向夏祥:“夏县尊上任真定知县,是柳某的父母官,柳某和谢员外前来拜会夏县尊,是分内之事。”
语气中流露出三分不屑七分调侃。
夏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柳员外客气了,本官主政真定,治下十余万百姓,若是都以本分为由前来拜会本官,本官就不用治理真定了,天天开门迎客都忙不过来。”
谢华盖眼中光芒一闪,夏祥绵里藏针,不软不硬地还了回来,人是年轻,处事竟是如此老道,他呵呵一笑:“夏县尊所言极是,是谢某和柳员外冒昧了。不过谢某和柳员外确实是一片真心,还为夏县尊带来了心意。来呀,呈上来。”
两个小厮抬了两个坛子进来,两个坛子约在半人高,上面的封印已经泛黄,可以看出年深日久了。
“这是东京丰乐楼自产的眉寿酒,酿造之后,从未打开过坛子,迄今已有十年了。可是正宗的无灰酒。”谢华盖起身,绕坛子转了一圈,“不知方才谢某说的话,夏县尊是否明白?”
原来是想考他一考,如若他答不上来,怕是要被谢华盖嘲笑无知了,夏祥淡然笑道:“把米饭蒸熟,放凉,拌上酒曲,任由他它发酵。发酵到一定程度,米饭都变成了酒糟,用酒筛过滤掉,放进坛子里密封起,少则三个月,多则十年,开封之后,就是成品酒了。若加石灰,可以防止成酒过酸。但石灰容易生痰,所以若想药用,还必须是无灰酒。”
谢华盖今日借送酒之举,想让夏祥出丑。他以为夏祥身为读书人,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但对于酿酒等不入流的贱业之事,肯定一无所知,是以他想以酒为题,让夏祥哑口无言,从而在气势上压夏祥一头,好造成先入为主的强势。
不成想夏祥信手拈来,竟是行家,倒让谢华盖一时愕然。
“起诵眉寿篇,酌君介千秋。煌煌丞相丞,少也宜袭侯。黑头去云远,白发来何稠。君言权位盛,孰若志意修……”夏祥吟诵了一首刘克庄的诗作,笑道,“眉寿虽好,毕竟是酒。酒可怡情,也可伤身。适可而止,才是饮酒之道。谢员外的一番好意,本官收下了。”
谢华盖晒然一笑,拱手说道:“夏县尊好学问,谢某佩服。不过谢某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夏县尊可否指教一二?”
好嘛,谢华盖还没完没了?夏祥也不恼,淡淡一笑:“指教谈不上。”
谢华盖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不知夏县尊可曾去过大佛寺?”
“尚未去过。”
“那么夏县尊可是读过佛经?”谢华盖有意无意抖动手腕上的黄杨木佛珠。
“并不多,只读过寥寥几本。”夏祥有问有答,不徐不疾。
柳长亭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暗想,夏祥虽年轻,却很有城府,被谢华盖步步紧逼,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耐之色,看来并不如许和光所说,可以轻易拿下,必须小心应对才行。
不过他有信心以他和谢华盖的手段,必定会让夏祥折服。今日初见的一战,许胜不许败。
谢华盖呵呵一笑:“谢某不才,读过许多佛经,拜大佛者善来大师门下,追随善来大师学习佛法。谢某才疏学浅,自知愚笨,有些佛法道理怎么也想不通,不知夏县尊可愿意指点迷津?”
夏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非子路,本官也不是长沮或桀溺,怎么指点迷津?”
“……”谢华盖蓦然愣住,没明白夏祥所指的是什么,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子路么?长沮和桀溺又是谁?”
柳长亭脸微微一红,他二人还想考住夏祥,不想被夏祥引用了一个并不生僻的典故就让谢华盖暴露了读书不多的浅薄。他忙上前一步,为谢华盖解围:“谢员外怎么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上次和崔府尊吃饭时,崔府尊还向我们说过这个典故。”
谢华盖怔了一怔,想起来了,一拍脑袋哈哈一笑:“谢某愧对崔府尊教诲,竟然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夏县尊,子路问津的故事说的是……”
夏祥笑而不语,对二人有意抬出崔府尊压他的话,也是假装没有听到,只管面带微笑,耐心十足地听谢华盖说下去。
……孔子一行在赴楚国负函途中,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前面有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河不是很宽,远望河道蜿蜒曲折,近看河水清澈见底,与另一条河流在此汇合。孔子师徒找不到渡口,没有渡口就无法过河。
不远处田野里有两位老人正在低头锄地,这两位老人正是当时隐居在这里的高士长沮和桀溺。于是,孔子派大弟子子路前去向两位隐士请教渡口的位置。
还没等子路说明来意,长沮手指远处孔子的车辆问子路:“坐在车上的人是谁?”
子路答道:“他是我的老师孔丘。”
长沮用嘲笑的口吻问道:“是鲁国的孔丘吗?”
“正是。老师让我来请问渡口的位置。”
“他不是生而知之吗?那么不用问他就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还来问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干吗?”
子路讨个没趣,又转身去问另一位隐士桀溺。桀溺停下锄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仲由。”
“你是鲁国孔丘的弟子吧?”
“是的。”
“告诉你,当今天下大乱,犹如滔滔洪水,谁能改变这样的世道呢?你与其跟着那个总是躲避坏人的人到处游历,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开乱世的人,做个隐士多好。至少隐士还可以举世皆浊我独清。”桀溺说完话,又忙着锄地,再也不理会子路了。
子路没有打听到渡口,只好把长沮和桀溺两位隐士的话转述给孔子。
孔子听后,心里相当难受、酸楚和悲凉还夹杂着一股落寞。过了半晌,孔子才若有所思地告诉他的弟子:“人是不能同飞鸟走兽为伍的。鸟是飞的,在天空中可以自由飞翔;兽是山林中的,可以无忧无虑地行走。人各有志,只有各走各的路好了。可是,我们不同世上的人打交道,还同谁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符合正道,我也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周游列国力图改变这个乱世了!”
后来,在一位农夫的指点下,孔子和他的弟子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渡口,过了河,并顺利到达负函。为了纪念孔子及其弟子路过这里,便把子路“问津”的河流叫子路河,“问津”处所在的乡镇叫子路镇,还有一个村子命名子路村,一条街道命名子路街。子路镇、子路村、子路街、子路河都是因“子路问津”这个典故而得名。
而孔子向子路所说的一番话,便引申为指点迷津。
“夏县尊,不知谢某所说的子路问津的典故,有没有差错?”谢华盖得柳长亭提醒,才想起典故的故事,忙说了出来,“接下来谢某就要请夏县尊指点迷津了,还望夏县尊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