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去吧。”崔象挥了挥手,似乎压根都没有因郑好的无礼而生气,“郑通判出身荥阳郑氏,是世家子弟,一向娇纵惯了,不知世事艰难,不知官场险恶,不要紧,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他就会知道本官是为他好了。还是夏县尊深明大义,时候不早了,来,随本官一起共进午餐。”
午餐安排在了崔象的内宅,除了崔象、夏祥和许和光之外,负气离去的郑好也回来作陪,还有李恒也来了。
崔象自然是坐在了上首,夏祥陪在左首,郑好陪在右首,李恒坐在郑好右首,许和光坐在夏祥左首,徐望山和马清源坐在末座。
饭菜是北方常见菜系,丰盛且量大,有花炊鹌子、奶房签、三脆羹、萌芽肚胘、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沙鱼脍等等,不但品种多,色彩也十分好看。
酒有竹叶青和蒲桃酒。
夏祥喝了一点蒲桃酒,入口很甜,类似饮品。他见郑好还是一脸不快,心中不觉好笑,就向郑好敬酒。郑好虽不情愿,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夏祥,只好敷衍了事地和夏祥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怎会如此孩子心性?夏祥暗笑不止,以郑好如此性格,想和崔象共事,怕是很难。以崔象老道的手段,郑好绝非崔象的对手,早晚被崔象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许和光方才和郑好有言语冲突,现在却如没事人一般,也向郑好敬酒。郑好依然板着一张冷脸,似乎都欠他钱一样,却来者不拒,谁敬酒都喝。他倒也是好酒量,接连喝了四五杯,面不改色。
“夏县尊……”崔象放下筷子,温吞吞地看了夏祥一眼,“若是你愿意,本官就让柳长亭、谢华盖不日前去县衙拜访。”
“下官领命。”夏祥毕恭毕敬。
“本官只是提一提,并非非要让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若你有更好的人选,可以不用他们二人,只要对新法的推行有力,本官自当鼎力相助。”崔象举起酒杯,“本官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各一饮而尽。
郑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筷子举在半空又停了下来:“若是下官有合适人选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崔府尊又怎么说?”
许和光的筷子举到一半,一听此话也停住了,他大为不悦地说道:“郑通判非要处处和崔府尊作对不成?”
郑好一听此话顿时恼了,“呼”地站了起来:“本官身为真定府通判,有监察知府之职,崔府尊所做一切事宜,若无本官联署,便不能行文。”
李恒低头吃菜,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徐望山和马清源也是低头不语,神仙打架,凡人若是凑上前去,必定遭殃,所以事不关己最好。夏祥却是无奈一笑,郑好如此当众说出他有监察崔象的职权,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做法。
崔象身子微微一顿,眼中怒火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平和了下来,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了嘴里,咀嚼几下,赞叹说道:“香而不腻,肥而不油,定是用半大的乳猪烧制而成。郑通判,若是本官爱吃红烧肉,吩咐厨房去做,是不是也要你联署才行?”
郑好被噎了一下:“这是私事,私事下官不会过问。”
“知道公私分明就好。”崔象笑眯眯地看向了夏祥,“本官向夏县尊推举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是私事。本官和柳长亭、谢华盖私交甚好,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引荐,郑通判,你也要阻拦不成?”
“下官……不敢。”郑好被呛得无话可说,情急之下,只好又将难题抛给了夏祥,“下官也是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推举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的合适人选,崔府尊不会介意吧?”
李恒的头低得更低了,赶紧夹了几筷子菜塞满了嘴巴。徐望山和马清源现在有点后悔留下吃饭了,早先告辞多好,现在场面如此尴尬,万一崔府尊迁怒于他们,他们可就太无辜了。
“本官怎会介意?哈哈,郑通判你太会说笑了。”崔象饶有兴趣地看了郑好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孩,“本来此事就是真定县分内之事,真定府只是协助,并无决定之权。”
言外之意就是郑好也别以通判身份向夏祥推举人选。
郑好举起酒杯:“夏县尊,你我本是同年进士,又因滕兄相识,现今又在真定同地为官,也是有缘,来,本官敬你一杯。”
夏祥却并不举杯,端坐不动,笑道:“方才郑通判和本官已经割袍断义了,怎么现在又有缘了?”
许和光“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茶水,忙不迭以失礼为由道歉。崔象却是忍住笑,摆了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以郑好的脾气,任谁都无法忍受,也就是他还能忍耐三分。
郑好的酒杯举在半空,脸上忽青忽白,一咬牙,他一口喝干杯中酒:“本官先干为敬。”
夏祥慢条斯理地也端起酒杯:“既然郑通判如此有诚意,本官也只能奉陪了。”说完,也喝干杯中酒,然后微微一笑,“郑通判可是有合适人选推举?”
郑好见夏祥给了他一个台阶,也就就势下来:“正是,此人夏县尊也认识,是连若涵连小娘子。”
“连若涵?”崔象手中的筷子失手落下,叮咚一响,他脸色大变,“郑通判也认识连小娘子?”
“有过数面之缘。”郑好一脸得意之色,“崔府尊,以连小娘子的实力,是否足以胜任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崔象并不接郑好的话,而是扭头问夏祥:“夏县尊意下如何?”
夏祥现在成了崔象和郑好较量的支点,多少有点无辜和受伤,李恒虽然假装埋头吃饭,心里却在替夏祥担心。不管如何回答,不管偏向哪一方,夏县尊总要得罪一方。没想到新上任的郑通判竟是一个如此书生意气的世家子弟,为何非要当面逼迫夏县尊做出决定?
正好崔府尊也有意试探夏祥,郑好如此做法,让崔府尊借机出手为夏县尊制造难题,看夏县尊如何应对。可怜的郑好,自以为自己聪明且咄咄逼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崔象向夏祥投石问路的棋子。
李恒偷眼去看夏祥,见夏祥却镇静自若,毫不紧张,更没有一丝慌乱之意,心中暗暗佩服,夏祥和郑好年纪相仿,却比郑好沉稳了许多,怪不得连娘子对夏祥十分看重,夏县尊果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许和光也是不动声色地暗中打量夏祥,想知道夏祥会如何回应。柳长亭和谢华盖虽富可敌国,但和连若涵相比,还是相差不少。不过对于夏祥和连若涵也认识一事,他心中也是微有几分意外。虽有意外,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夏祥察言观色,知道在座的各位心思各异,郑好想逼他表态,好借他之口和崔象一较高下。许和光想看他是倾向崔府尊还是倾向郑好,李恒是替他担心,而徐望山、马清源二人则完全是一副唯恐惹祸上身的隔岸观火的姿态。
夏祥呵呵一笑:“连小娘子本官见过,也打过交道,虽是女流之辈,却也颇有眼光和魄力。柳长亭和谢华盖本官第一次听说,也未曾谋面……所以此事不急于一时,连小娘子虽有实力,却未必有心于粮仓和种粮生意。柳长亭和谢华盖虽有心,却也不一定就是最合适人选,总得本官见过之后再说。来,喝酒,喝酒。”
滴水不漏,厉害,崔象暗中佩服夏祥的智慧,如此年轻就有这般老辣的手腕,怪不得三王爷非要将夏祥派来真定,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夏祥再是少年老成,毕竟亲身经历的风浪太少,小聪明可以应一时之急,真到了大风大浪之时,他还是难以应付。
想到此处,崔象也就见好就收,夏祥刚来真定,也不必逼他过急,就举起了酒杯:“今日宴会,不谈公事,不谈公事,来,喝酒,喝酒。”
“喝酒也没有问题,方才本官一时激愤,说出了和夏县尊割袍断义的话,本官向夏县尊赔个不是,罚酒三杯。”郑好却还是不肯放过夏祥,夏祥避实就虚的回答让他很不满意,他一连喝干了三杯酒,“夏县尊,可是满意?”
夏祥也不明白为何郑好今日非要对他穷追猛打,他并不喜欢惹事,却也并不怕事,就把心一横,也倒满了三杯酒:“好,既然郑通判连饮三杯,本官也陪上三杯以示敬意。”
“夏县尊,小民替上一杯如何?”徐望山看不过去郑好对夏祥的步步紧逼,埋头半天的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不行。”郑好摆手说道,“夏县尊陪本官三杯,是夏县尊和本官喝酒,与你何干?”
徐望山被呛得翻了翻白眼,他好歹在真定多年,也算是一方富贾,就连崔象对他也要礼遇几分,郑好却对他如此不恭,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但难以接受也没有办法,郑好是官他是民,民不与官斗,他只忍气吞声,朝夏祥使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夏祥回应了他一个心意心领的笑意,二话不说将三杯酒依次喝干,一抹嘴巴,大喊一声:“崔府尊,下官就斗胆了——拿酒来。”
崔象哈哈一笑:“好说,好说,来人,拿酒。”
郑好也是不甘示弱:“来人,换大碗。”
片刻之后,几坛酒和几个碗拿了上来。郑好拍开一坛酒,一口气倒了三大碗,挑衅地看向了夏祥:“夏县尊,今日你我不醉不休,如何?”
“好,不胜人生一场醉,只是今日是在崔府尊宅中,不是喝醉之地。”夏祥要先征求崔象这个主人的意见,虽然他也能猜到崔象巴不得他和郑好力拼而醉。
“此处不是喝醉之地,来,随本官来。”崔象神秘地一笑,提起衣襟转身就走,几人跟在身后,穿门户过走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是一处有假山有池塘有景致有花木的园子,院子正中,是一处亭子,亭子之中,已经摆好了酒菜。崔象用手一指亭子,哈哈一笑:“此处景致最好,此时又是秋高气爽之时,对景当歌对花当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几人来到亭中,分别落座。果然是一处好所在,放眼望去,池塘之中,芦苇遍地,风过影动,沙沙作响。远处假山高低错落,又有树影映照,着实是绝美之景。
秋风吹来,遍体生爽,十分舒适,崔象却微露畏冷之色。许和光见状,忙让人取了披风披上。
“崔府尊贵体欠安?”夏祥见崔象脸色蜡黄之中,脸颊却又有红晕之色,不由微微担心,“此处风大,斗酒之事不如就此作罢。”
“不碍事。”崔象摆了摆手,“难道本官今日高兴,来,本官也陪你二人喝上一碗。”
“崔府尊……”许和光关切地提醒说道,“身体重要,酒不可多饮。”
“一碗,就一碗。”崔象哈哈一笑,举起一碗酒,“来,共干此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别人斗茶,你我斗酒,夏县尊,怎么个斗法,你来划个门道。”郑好不忘和夏祥比酒之事,“是文斗还是武斗?”
大夏斗茶之风盛行,斗酒不多,倒不是大夏人不好酒,而是大夏对酒管理甚是严格,大夏允许酿酒的酒楼一共一百余家,称为正店,其余酒楼如需卖酒,必需从允许酿酒的正店中购买。
再者酒贵,普通百姓消费得起却消耗不起。还有一点,大夏以文治国,重文轻武,斗茶是文雅之事,斗酒则容易喝醉,引发事端,所以斗酒之事极其少见。
没有公开斗酒,私下拼酒也不算什么,但对徐望山和马清源来说,二人虽见多识广,却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县尊和通判斗酒,顿时睁大了眼睛。
“文斗怎样?武斗又怎样?”夏祥深知郑好来自荥阳,真定南去千余里,无论风土人情还是习俗,都与真定大有不同。
“文斗就是你一碗我一碗,慢饮慢斗。”郑好自信地笑了笑,“武斗嘛……自然就是你一坛我一坛的快饮快斗了。”
“不如文武斗,如何?”夏祥哈哈一笑,豪气陡生,一掌拍开坛子密封的纸,又倒了一碗蒲桃酒,连酒带碗扔到了酒坛之中,“文武双全,取两全其美之意。”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蒲桃酒虽是葡萄和糖来酿造,不放酒曲,酿的是原汁葡萄酒,甜度很高,度数很低,但也是酒。坛中之酒是用大米酿造,颜色发白,酿成后用炭火烧烤,烧出浓浓的糊香味,可以长久保存,所以又叫做“烧酒”。
蒲桃酒色泽发红,和发白烧酒混杂在一起,成了红白酒,从未有人如此将两种酒混在一起喝下。
夏祥当仁不让,将酒混在一起之后,拿起酒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将坛子重重一放,哈哈大笑:“痛快!”
“夏、夏县尊,什么味道?”徐望山看的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好、好喝不?”
“你自己来尝。”夏祥又如法炮制了一坛红白酒,递给徐望山,“风味奇特,妙不可言。”
徐望山不敢一喝一坛,倒出两碗,他和马清源一人一碗。尝过之后,连连叫好:“果然不错,夏县尊今日之事,当为后人铭记。”
徐望山猜对了,若干年后,有人著有《红白酒》一书:“酒有和劲,知县夏祥以白酒之和者、红酒之劲者,手自剂量,合二为一,杀以白灰,风味颇奇。”从此夏祥所创的红白酒留传于世。
“郑通判,不敢喝了么?”马清源眼巴巴地看着郑好,见郑好呆愣当场,不由打趣说道,“若是不敢,小民可代之。”
“谁说本官不敢?”郑好一把拉过一坛酒,拍开封纸,有样学样地将一碗蒲桃酒倒进了酒坛之中,摇动几下,然后举起一坛酒,仰起脖子,咚咚喝了起来。
夏祥喝酒的时候,虽是高举坛子,却还算文雅,酒没有流到外面。郑好就不同了,流得脖子和身子到处都是,一坛酒喝完,洒在外面的少说也有半坛之多。
“怎样?”郑好喝完,将坛子重重一放,一脸豪气,“本官难道还怕你不成?”
“不行,不行!”许和光才不会轻易放过郑好,起身上前拿出毛巾在郑好身上擦拭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拧毛巾,酒就从中流了出来,“郑通判,喝酒要喝到肚子里才算数,喝在身上可不行。夏县尊身上可是滴酒未沾。”
“许县丞想要怎样?”郑好对许和光没有好脸色,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