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夏祥知道她时刻担心的肖葭此时不但一切无忧,还和他最想结识的连若涵走近,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肖葭的聪明还是该赞叹连若涵的知人用人之明。
还好夏祥并不知道此事,也没有拿到母亲之信,此时的他,每天只和张厚、沈包见上一面,说上几句有关应试的话题,便各自闭门谢客,安心读书了。金甲和曹殊隽也都没来烦他,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们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半时。
倒是作儿来过一次,只说她是无意中路过,顺路看望夏郎君,夏祥却从她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关怀中看出,她是受曹小娘子之托,特意前来。夏祥看破不说破,不但有问必答,还主动说了一些作儿没有想到的问题。
作儿的到来,时儿很是警惕,她守在夏祥门口,不时地进来假装倒水,或是问夏祥需要什么,有意无意向作儿投去敌视的目光。作儿也毫不示弱地以眼还眼,回应了时儿一个挑衅的眼神,意思是,夏郎君就是我家娘子的郎君,你少打主意。时儿气不过,忍不住说她和夏祥朝夕相处,夏祥又是她的兄长张厚的至交,她和夏祥门当户对。
夏祥哭笑不得,时儿天生喜欢热闹,喜欢热闹还不算,还喜欢制造热闹。时儿尚未婚配倒是不假,她此次跟随张厚前来京城赶考,一是为了好玩,二来也是为了逃婚,父母要把她许配人家,她不肯,便偷跑了出来。
相处一段时日以来,夏祥和沈包都喜欢上了时儿的古灵精怪,当她如小妹一般看待。却没想到,作儿一来,她竟以夏祥的未婚妻子自居。
作儿不明就里,回去后向曹姝璃说起时儿,气犹不平,先是说了时儿一通不好,诸如刁蛮、任性、无礼,没有家教,如是等等,又说起了夏祥的不好,才没过几日就忘了曹小娘子的好,和时儿眉来眼去,真是一个负心郎。
曹姝璃开始听时,愁眉不展,以为夏祥真和时儿情投意合。后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问,果然和她猜测得一般无二,夏祥主动回答了许多作儿没有想到的问题,曹姝璃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夏祥已然猜到是她让作儿前去探望于他,他的回答,相当于是借作儿之口转告于她,他很好,请勿挂念。
曹姝璃芳心暗喜,又不好说破,只好让作儿不要再编排夏祥的不是。作儿不服气,还怪曹姝璃偏向夏祥。
张厚得知此事后,很认真地问夏祥是不是真的喜欢时儿,如果是,他很愿意和他成为亲家。夏祥大笑,以进士未中何以家为搪塞过去。
次日一早,丽日晴空,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早早起来,先是沐浴更衣,然后焚香拜天,再穿戴一新,收拾好各自东西,前往考场而去。
今日是大比之日。
大夏的会试地点是在贡院,上京的贡院位于鲤鱼胡同。夏祥三人安步当车,不多时来到明远楼,眼前有一株高大的槐树,树冠遮天蔽日。
“此树名为文昌槐。”作为第二次参加考试的张厚,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为夏祥、沈包解说的角色,“相传此树是太祖所种,又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所以称之为文昌槐。你看,文昌槐根生在路东,树身却弯曲向西,所以树冠也在路西边,长势犹如卧龙。考生们从此树树下路过,便如跨越龙门,是以此槐为京城第一名槐。”
“不对,不对。”沈包摇头晃脑地纠正张厚的错误,“太祖一生未过黄河,怎会来到黄河以北一千里之外的上京,还在上京种下了一棵槐树?完全是无稽之谈。”
张厚脸上一晒,嘿嘿一笑:“不过是牵强附会的传说罢了,何必如此较真?”
“传说也要不要出现重大纰漏才对,否则以讹传讹非我辈读书人品行。”沈包朝张厚抱拳一礼,“张兄,你我虽情同手足,不过一入考场便是只争高下。若我高中状元,你莫要忘了当初赌约。”
“你也莫要忘了才是。”张厚哈哈一笑,右手一指路边墙边上的“鲤鱼胡同”四个楷书小字,“夏兄,你可知鲤鱼胡同的来历?”
夏祥早先听李鼎善说过鲤鱼胡同的传说,笑道:“鲤鱼胡同原先名叫贡院胡同。二十多年前,有一考生因家里贫穷没有盘缠,日夜兼程步行前来京城赶考。不料还是来晚了,客栈全部人满为患,走投无路之下,一位住在贡院附近的老人收留了他。”
“科举前三天,突然天降倾盆大雨。随着一声惊雷响起,从云端飞出一条金光闪闪的白色鲤鱼,正好落在考生借住的老人家中。随后惊雷又起,鲤鱼腾空而起,直朝着贡院会试考场内飞去……人人都说,这正是‘鲤鱼跳龙门’之兆。”
“三天后开考,考生果然高中。高中之后,考生并未忘记帮助他的老人,为老人立了一个大牌坊。从此,贡院胡同就改名为鲤鱼胡同……张兄,我听到的传说和你听到的,是否一样?”
张厚愣住了,鲤鱼胡同的传说,只在参加考试的士子中流传,外人所知不多,夏祥初次赶考,何以得知?
“大概相同。不过,夏兄是否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张厚本想好好卖弄一番他的渊博,不想被夏祥抢了风头,未免有几分气馁,就想扳回一局。
夏祥还真不知道,摇头一笑。
夏祥三人走在前面,萧五和时儿在后面跟随。本来夏祥想让萧五在客栈等候即可,萧五却是不肯。时儿也是不听张厚之话,也要跟来。
时儿和萧五走在后面,颇有几分不情愿,她想和夏祥走在一起,夏祥还好,并没有什么表示,沈包却总是有意无意阻挠她向夏祥靠近。她便将气发在萧五身上,有事没事便嘲笑萧五一番,萧五偏偏是个榆木疙瘩,时儿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让时儿哭笑不得。
张厚的问题问住了夏祥,时儿听在耳中,忽然就向前一步,大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考生是谁,他就是来自河东路忻州的李鼎善。”
夏祥走在前面,正欣赏鲤鱼胡同厚重的人文风光,对传说中的考生到底是谁的问题,并未放在心上。传说就是传说,他以为并非真事。不想时儿的口中突然冒出了“李鼎善”三字,他顿时心中大惊,脚步一停,回身问道:“时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时儿哪里想到夏祥会突然站住,她兴冲冲向前奔跑,收势不住,一头扑进了夏祥的怀中。“哎哟”一声,鼻子撞在了夏祥的胸口,又酸又疼,她用力抱住夏祥,又捶打夏祥胸膛,嗔道:“夏祥你撞疼我了,鼻子好痛好酸,你赔我。”
张厚在一旁促狭而笑,笑得肩膀都抖动了:“你要赔时儿,好好陪时儿。”
沈包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手,用力一拉时儿:“时儿,男女授受不亲,夏祥不是你的二哥,你放开他。你要人赔你,我赔你好了。我和夏兄情同手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你还是欺负我好了。”
夏祥暗笑,趁机一推时儿,沈包就势一拉,时儿便被他拉入了怀中。时儿恼了,踢了沈包一脚,推开沈包,扑入了张厚怀中。张厚哈哈一笑,调侃二人:“你们都不许欺负时儿。时儿想让谁赔,就得谁赔,不可替代。”
夏祥心中却并无旖旎之想,对刚才之话多有怀疑,问张厚道:“张兄,传说中的考生,真是李鼎善不成?”
“这还有假?李鼎善鲤鱼跃龙门之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是知道鲤鱼胡同的传说之人,都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不对,怪事,你既然知道鲤鱼胡同的由来,怎会不知道考生是李鼎善?”张厚不解,眼睛眨动几下,笑道,“夏兄,莫非对你说起鲤鱼胡同传说的人,正是李鼎善本人?”
夏祥摇头一笑,并未回答。
昔日杨砥被皇上问起何年及第,杨砥避而不答,是不想以状元自居。李鼎善说到鲤鱼胡同的传说,并没有说出考生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想以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的主人公自居。没想到李鼎善当年还有如此神奇之事,夏祥想起和李鼎善相处的三年,忽然觉得他对李鼎善所知甚少,就连李鼎善之前在京城身居何职何时及第以及为何离京都一无所知。
三人到了贡院,被验明正身后,告别了萧五和时儿二人,就一步迈入了戒备森严的贡院大门,三天之内,三人要在里面吃住,连考三天。
无数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三天的应试。三天之后,是官是民,就此天上地下,泾渭分明。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萧五和时儿无法进去,二人挥手告别夏祥三人,来到旁边的大槐树下坐定,萧五拿出烧饼啃了一口,才想起时儿也没有吃早饭,便将咬了一口的烧饼递向时儿:“时儿,你吃。”
“你咬过的烧饼我才不吃,恶心。”时儿白了萧五一眼,犹不解气,又踢了他一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南人,不吃面食只吃米饭,哼,真是人头猪脑,比起夏祥的榆木脑袋,还要笨上十分。”
萧五嘿嘿挠头直笑,笑过之后,又卖力地吃起了烧饼:“先生才不是榆木脑袋,你不要胡说。时儿,先生对你只有兄妹之义没有男女之情,你就不要缠他了,他有意中人了……”
“谁?”时儿年纪虽小心思却多,眼睛迅速眨动之下,狡黠地笑了,“莫非是作儿?不要骗我了,萧五,作儿分明是个丫环,夏郎君怎会自降身份喜欢一个丫环?作儿就算嫁他为妾,他也未必会要。我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和夏郎君正好般配。萧五,不如你帮我作个红娘,帮我和夏郎君牵线,事成之后,我管你一辈子的烧饼。”
萧五看了看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饼,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行,不好,不能为了烧饼而出卖先生。先生最喜欢的娘子是曹小娘子,不过,最般配先生的娘子却是幔陀娘子。到底是曹小娘子还是幔陀娘子,我还在替先生苦恼,再多一个时儿娘子,就更是麻烦了。时儿娘子,我劝你还是嫁沈包沈郎君好了,他比先生更能吃……”
时儿气结:“他能吃和嫁他有什么关系?萧五,你真是笨死了。”
“萧五笨死没什么,只要先生好就行了。”萧五憨厚地笑了笑,用力咬了一口烧饼,“好吃,真好吃。时儿,你帮我想想,先生要是同时娶了曹小娘子和幔陀娘子,谁为大谁为小?”
“不用想了,我为大。”时儿头一昂,巴掌大的脸儿上散发自信喜悦的光芒,“谢谢你萧五,若不是你,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曹小娘子、幔陀娘子相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大度一些,不计较夏郎君三妻四妾,只要我为大妇就行。以后我要替夏郎君管好家中一切事务,不让他为琐事分心,只管好好做官一心报效朝廷便好。”
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嘴一抿,喜形于色:“什么曹小娘子,什么幔陀娘子,都要统统听我的话,如若不然,要她们好看,嘻嘻……”
萧五打了个激灵,一口吃完手中剩下的烧饼,摇了摇头:“这是病了还是怎么了,真是可怜。”
“走,萧五,我请你去好景常在吃山珍海味。”时儿也不知避嫌,伸手抓起萧五的衣袖,起身便走,“吃好之后,我二人就在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夏郎君他们考完。”
萧五原本打算在门口守候三天,他带了足足几十个烧饼,被时儿拉着要去吃山珍海味,有心拒绝,却又难以抗拒美味的诱惑,只好说道:“吃饭倒是可以,住店就免了,你我孤男寡女,毕竟不便。”
时儿回身又踢了萧五一脚:“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才不会喜欢上你。你要是想娶娘子,作儿不错。”
“作儿?”萧五咧嘴笑了,“作儿是不错,时儿你说她肯不肯嫁我?”
“这要去问她,我怎会知道?”时儿翻了一个白眼,“快走了,再不走,我就自己去吃了。”
“走,走。”萧五才不肯放过一顿美味佳肴的机会,忙不迭跟在时儿身后,朝远远可见好景常在旌旗的酒楼走去,他身后背了几十个烧饼的包袱摇来晃去,颇有几分滑稽,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先生只管好好答题,萧五不会离开先生,只是去吃些东西,去去便回。”
萧五的心声,夏祥自然是听不到了,考生一进入贡院,贡院大门就会关闭。门一关,门内门外就犹如两个世界了。
文昌举站在正殿台阶之上,他轻抚胡须,目光威严面容肃然凝视一众学子。今年应试考生足有三千人之多,黑压压一片,望之犹如千军万马。
也是奇了,在诸多考生之中,文昌举一眼望去,既看到了他的得意门生蔡北,又注意到了夏祥、张厚、沈包三人。夏祥一身衣服虽干净整洁,却既不华丽更不华贵,沈包的衣服则要华丽不少,相比之下,张厚的衣服除了华丽之外,更多了华贵。他暗暗颔首,夏祥无论是衣着还是风采,皆不如张厚和沈包,三人之中,张厚当为第一,沈包次之,夏祥最次。
虽说今年三王爷特意关照要多录取一些学子,以便为以后长远计,但夏祥还是会被他拿下。文昌举心想,即使夏祥文章如何出类拔萃,也没有上榜的可能。三王爷已然得知夏祥身为李鼎善学生之事,也暗中查到李鼎善人在京城,在和景王密谋大事。若是李鼎善回京之后,向三王爷认错投诚,三王爷大人大量,或许会既往不咎。李鼎善非但不诚心悔过,还有意帮景王谋划问鼎皇位,三王爷再有雅量也难以容忍李鼎善之举。是以三王爷盛怒之下,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夏祥功名,让夏祥断了进士之路。
夏祥呀夏祥,你莫要怪本官拿下你的功名,三王爷留你小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三王爷的幕僚之中,劝三王爷杀死夏祥者不在少数,燕豪也自告奋勇可以轻而易举取了夏祥性命。三王爷却是不许,三王爷心系天下,不愿因夏祥一人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不过文昌举也是知道,三王爷得知夏祥之才,抱了惜才之心,若是三年之后夏祥再来考试,到时三王爷皇位在坐,夏祥必定会为他所用。
夏祥也幸亏生在大夏,若是唐朝,不用三王爷刻意要他落榜,他也是半点希望都没有。大唐之时,每年大考,得中进士者不过三十人,有诗人叹曰,“麻衣尽举一双手,桂树只生三十枝”。终唐之世,贡举进士凡二百六十六次,及第进士为六千六百四十二人,平均下来每次进士及第不到二十五人。
大夏立国之后,为了更好地招贤纳士,太祖和太宗相继诏令天下,进士应试,凡出身平民和庶族者,优先录取,并大幅提高进士人数,正是因此,大夏读书之风之盛,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太祖还广开恩科,凡应试十五举以上未被录取的,可不再经过考试,特赐本科出身。大夏立国以来,人才辈出,国力日益强盛,和太祖太宗朝时所立下了选拔人才的规则不无关系。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的脸上停留片刻,见夏祥向他回应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他收回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偌大的场地之上数千学子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学子,本官乃是今年大比的主考官文昌举,受皇上重托,主持应试,自当恪守职责勤勉敬业,上不负皇命下不负苍生。诸位也应遵循圣贤教诲,不得舞弊不得抄袭不得夹带,一经查处,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尔等可是记下了?”文昌举先是说了一通道德文章。
“记下了。”
众学子海呼山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