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雪

山中大雾四起,人间已至隆冬。

青山山脉蜿蜒,连绵不绝的冷风冻的人骨头打颤,但沿着山路疾行的三人对这肆虐的寒风好似没什么感觉。

最终,三人在墓前停下——这是一座新坟。

为首的女孩儿脸色看着苍白,年纪不大,身形单薄瘦弱。女孩点了三柱细香,仔仔细细立在铜炉内,青烟袅袅,徐徐而上。

这女孩身后二人亦安静肃穆,只看着她点香,不曾出声惊扰。站在女孩后面的这两位女子相貌称得上世间罕见,不过其中一女子成熟一些,眉眼间稍显疲惫,另一女子则面容稚嫩,眼神中看起来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唯一相同的是二人穿着相差无几,同是素白衣袍,像是古代人穿的样式,那料子似锦非锦,似缎非缎,借着日出霞光,颇有几分超然世外的意味。

平芜看了一眼大青石碑,碑上是她亲手刻的文。

想到奶奶,平芜心底有些柔软。她没见过父母,记事开始就跟奶奶在这小村里一起生活,祖孙二人感情很深,前些时候奶奶病重去世,自此以后她在这世上就独身一人了。

一直到这两个神仙一样的人突然出现,对她说她时日无多了。

是的,她也时日无多了。

俯身叩首,待香燃尽,平芜跟奶奶告别,一行三人又下了山。

空荡荡的小院了无生气,这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女孩声音清冷,也带着些许干脆,

“二位之前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我要活着。”

活着,有生之年……

这二位前辈的本事她见识过,有生之年,她一定还能再见奶奶一面。

那两位仙子般的人物似乎觉得在意料之中,最终那位稍显成熟一些的女子轻叹了一口气,自顾自低喃,

“未曾想到,当年倾颓的那方世界,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

年轻些的女子欲言又止,到底沉不住气,“师祖,当初……”

那位被称作师祖的女子抬手,打断她的言语,又看向平芜,“你既已思虑周全,我便助你一把,往后是福是祸,看你自己的造化。”

平芜点头,福她接的住,祸,她也接的住。

“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们二人也确实有事相求,你如今尚弱,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只是平白增添负累,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那位被称作师祖的女子一抬手,小院恍若置身另一个世界,不等平芜反应,磅礴的力量便直接倾入她的脑海,险些击溃了平芜的意识。

平芜开始只咬牙受着,没一会面色稍变,从小到大,她只要一入睡,就会梦到一座破旧神殿,只不过她一直推不开神殿的正门。

此刻,平芜才意识到,这并非奶奶所说的梦,她脑海深处,真的有一座神殿。

神殿大门第一次被打开,平芜也是第一次看见里面的景象。

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大殿内除了一个破败的稻草蒲团,只剩七方供台,最中间供台是莲花样,其余供台则列在两侧,除了左边第二方供台上摆了一册书,其余供台空空如也。

平芜翻开唯一的那册书,书上的字仿佛有生命似的在她脑海中翻滚,方才那女子倾入她脑海中的力量,成了这本书。

浑浑噩噩翻了许久,待清醒过来,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小院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回到原地,村子里还余几户人家,家养的土狗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警惕地叫成一片。

数九寒冬,一身衣裳早已被汗浸透,平芜狼狈的站在院子里,活像个刚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方才她脑海中出现的密密麻麻,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字她不知道是什么,哪怕她翻完了,也只感觉混混沌沌。

那年长些的女子似乎也并不想多解释,只开口告诉平芜,

“我若多说,便是泄露天机,往后看你自己造化。至于此方世界,我会彻底抹去你的踪迹,使你不为天道所查,我也只能助你于此。”

她气息有些虚浮,想了想,还是提醒平芜,

“你再醒来,前尘皆休,只管追一条通天大道。”

“师祖……”身边那位面容稚嫩的女子有些担忧,刚刚那一番,应是极耗心力的。

素袍女子摆手,示意无妨,平芜对上了她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小院消失了,入目之处点点星光飘散,这是世间所有关于平芜的印记。随着星光逐渐暗淡,平芜也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山间一座小坟冢,被一只巨大的青甲乌龟驮出,石碑立在神龟背上,青光隐隐,神异非常。受到主人召唤,神龟看似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下一刻却直接到了主人身边。

面容稚嫩的女子叽叽喳喳问她师祖,

“师祖,她真的是当年那位吗?”

“不知。”

“师祖,你能算到她的命数吗?”

“算不出。”

那位叽叽喳喳的女子有些怅然,喃喃自语,“那她真的是这天地间变数吗?”

“听天命,我们不过一缕固执残念尔,又如何能推断后事呢……”

声音渐消,两道身影也逐渐化为虚无。

大岳国境内,除夕夜恰逢大雪,白茫茫一片,似乎能将世间所有污秽与罪恶都掩埋殆尽。

困龙城外朝西边五十里,是个乱葬岗,说是乱葬岗,其实就是挖的大坑,丢在这儿的尸首,生前多半都是可怜人。

寻常时候这里气味儿难闻,狗都不愿意路过,今日倒没什么腐烂朽臭的气味儿,兴许是这场大雪将那些味道都狠狠盖住了。

乱葬坑最外边有个身形瘦弱的姑娘,似乎才被扔这儿不久,胸腔微微起伏,应该还剩口气吊着。

不过今儿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可没人有空来这儿寻晦气。

周围寒风刺骨,平芜只感觉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疼,腰腹处应当有一处贯穿伤口,痛意从脊椎扯到腰腹,疼得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死是生。她能感受到伤处渐渐麻木,血流的越来越慢,天太冷了,冷的意识都开始凝滞。咬了咬舌尖,才稍稍清醒了一些,费尽力气掀开眼皮,眼前也不知被什么糊住了,朦朦胧胧的看不大真切。

用尽全力翻了个身,视线总算清晰了一些,侧目看去,周围一片狼藉,残肢白骨遍地,平芜甚至还看到了一张尚未阖眼的脸。

至此,她便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她抬手,手指纤细瘦弱,甚至她自己都不是原来的自己。

纷纷扬扬的雪花不要钱一样往下落,又轻轻柔柔砸在她身上。

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素袍女子的话。

“前尘皆休。”

“只管追一条通天大道。”

身上的痛意让她愈发清醒,平芜伸手擦了一下眼睛,脏污的袖口立时沾染了不少血迹,额头上有伤,还在往外冒血。

那座神殿没有消失,它静静矗立在她的脑海中,现下身体跟漏风的塑料袋似的,平芜也不敢贸然研究。

忽然她一阵心悸,牵扯着整个人直冒冷汗,她这人对万事向来冷淡,这心悸感令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待在这儿,下一刻就会丢了命。

意识虽然清醒了,但身体却越来越僵,腰腹处的贯穿而过的伤口还在流血,几乎是凭借本能,平芜用尽全身力气,朝边上滚了一下。

也是这一下,躲过了直指她心口的青色剑光。

平芜骇然,虽然侥幸躲过剑光,但她发现身体动不了了,不同于方才的僵直迟缓,这是真真切切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远处一人衣袂飘飘缓步过来,不知是不是因平芜躲开了他方才的那道剑光,他脸上有些恼怒,脱口而出的声音格外苍凉,

“根骨不佳,资质平庸,怎配入道?”

平芜动弹不得,连来人脸都看不到,只听得衣袖猎猎。转眼间,那身着青色道袍的人已近至眼前,她忽然感觉背后似有大山,压的她抬不起头,扛着那股无形的力睁眼,也只能勉强看见眼前人那未曾被雪水沾湿的鞋,鞋上是一片云纹。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压力陡然一松,方才那禁锢似乎被解开了,即便过会儿就死,平芜也想亲眼看看想杀了她的人长什么样。

于是忍着痛楚,对上那人眼神。

那青袍道人眼里是连生死都没有的平淡,仿佛平芜此刻只是一粒碍眼的灰尘。

他此刻注意到平芜的目光,眉头微皱,不过是凡尘蝼蚁,那眼神却叫他感到有些不适。方才那恍若千斤重的压力又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平芜只觉得体内翻江倒海,硬生生被压的吐出一口血来。

不知是不是她眼下看起来实在是太惨了,青袍道人竟叹了口气,

“无须怨我,你这般资质,入我门下,只会给我蒙羞。”

“若真踏入修行路,断了往生路,连投胎的机会都丢了,不如趁早断了这师徒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