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大师的记忆,我就觉得晕头转向,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每种感觉、声响和景象,都像强酸一样刺激着皮肤。
我抽泣着。
我捕杀着惊慌失措的无辜人类,暗中伏击,明里杀戮。我引领着一群丧心病狂、嗜血成性的大军。但是这种饥渴永远无法满足,只会越燃越旺。遍地尖叫,女人、孩子,我们一个都不放过。先人对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我感到可怕的杀意充满了他的回忆。在悲惨中出生,在死亡中洗礼。我杀了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了,一个接一个撕开柔软的人体,感受收割人命的快感。但是我头脑中一跳一跳的刺痛从未平息,只想杀戮更多。
“欧曼休斯,”我开口问,斟酌着如何提问才能切中要点,“你当时……你一直都是善良的,吓到了小狗,还会去安抚它。进入你的记忆时,我能感受到这份善意。可是为什么要做这么可怕的事?”
他塌下肩膀。我怕自己说错话,让他惭愧。“没关系,”我试着补救,“我感受到了,那份黑暗,那份暴怒,您的感受,我能理解……”
“不,不。就算您分享了我的记忆,体会到我的感受,您也永远不会理解怀着那份狂性,永世无法摆脱的滋味。您还要共享更多回忆,才能感受这份与日俱增的痛苦。”
“说说看,什么是狂性,我想知道。”我确实亏欠他们,欠了多少,我现在知道了。波拉修斯家族的人亏欠他们的债,永远都偿还不了。我要了解他们的心思。
欧曼休斯端详着我,被我问糊涂了。我猜他在想,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这份狂性,是波拉修斯家族强加给他们的。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了解你的感受。”我想知道,这样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大开杀戒。或许我能防止悲剧再次发生。
他说道:“狂性就像一股洪流,更像一条下过大雨,水量狂涨的河流。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听到波浪滔滔,如影随形,时近时远,时高时低。但这条洪流在你体内,你可以选择保持距离,也可以选择委身其中。一旦选择委身其中,你就会被波浪吞没裹挟,身不由己。这就是说,你会不由自主地去实现渴望已久,但是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一旦选择委身其中,你就会被洪流吞没裹挟,身不由己。
我进入了大师对大屠杀的回忆。他们全都跳入了洪流,毫无保留地委身其中,被波浪裹挟吞没,远离了陆地。
我不寒而栗,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同其他批次的同类繁衍,繁殖出一支大军,无视一切防卫措施,把人类杀得片甲不留,他们的嗜血欲望也从未得到餍足。他们屠杀成千上万,乃至上亿人类,但仍无法平息内心的仇恨。那是怎样的场景啊!欧曼休斯和安普鲁斯的大军繁殖飞快,城市灰飞烟灭,飞机坦克、炮火导弹全都无济于事。波拉修斯先生确实造出了完美武器,我亲身领教过这份威力。他们猎杀、潜伏、追踪每一个人类,直到人类成为杳然回忆,但是恨意仍未平息。
我想起来了,伊弗爽也是一只山底凶兽,不是模仿的,也不是伪装的。她本来就是。伊弗爽当时告诉我,她想杀掉阿杜雷和特朗因,我还不知道她的欲望有多强烈。现在,我亲身感受过这份苦涩无情的黑暗冲动后,对她的忍耐更加钦佩了。
“欧曼休斯,我很抱歉。”
我还能说什么?
他紧紧抱住我,我安抚他,让他心思平静。体验过他的感受,面对过他的恐惧,了解他的痛楚之后,我这才知道内心平静是多么宝贵的礼物。“为什么要道歉,拉芙莉·波拉修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终于回来找我们了。我一直知道您会来的。您是希恩先生亲自派来的大善人,就像当年一样!”
他以为我是拉芙莉·波拉修斯。
他以为我是大善人。我记得淹没城的庙宇中挂着一幅画像。“那个人真像你,艾瑟琳。”阿杜雷指着那画像哈哈大笑。他说得对。我这下知道原因了。
他们崇拜我。因为他们觉得我是大善人。
伊弗爽爱我,因为她以为我是大善人拉芙莉·波拉修斯。
欧曼休斯把我领到阳台上,我可以远远望见大山,山顶烟云缭绕,遮蔽了山底的视野。
“我们知道希恩先生和拉芙莉登上山顶,进入云层之上,走出了我们的视线,离开了我们的世界。”
我想起了先人讲述的古希腊故事,先人相信神灵住在奥林匹斯山的云端。现在我明白了。
原来,我们每一个住在山顶界的人,都是神灵!我们创造了山底凶兽。我们是他们渴望沟通的对象。他们仰望着,渴望着了解我们。但是我们深藏远遁,神秘莫测。他们渴望和我们共同生活。
希恩·波拉修斯,我的曾曾曾曾曾祖父,创造了这些野兽,这些美丽的生物,这些山底凶兽。他就是希恩先生。
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没有神,但是现在却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我没有神,但是他们有神。
我,就是他们的神。
“我就知道他会回来拯救我们的,现在他确实来救我们了,通过您。”
我没有争辩。他是对的。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他们和我的呼吸紧密交织在一起。我们有着一样的眼睛。我是波拉修斯家的子女,希恩先生的后代,拉芙莉的后代。
难怪我这样爱他们。我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姐妹,他们的创造者,他们的神灵。他们都是我宝贵的儿女。我终于回家了。
我紧紧抱住欧曼休斯。我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来找你们了,我们从此永不分离。无论你长得多大,都是我怀里的孩子,紧贴胸膛,能够感受到我的心跳。内心温暖,敢于直面其他人的冷眼。你就是我的宝贝,对不对?我永远爱你。”
几百年来,欧曼休斯第一次得到了内心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