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只见数百英尺之下,波涛滚滚,我家所在的高山径直跃入眼帘。这是我生于斯长于斯,整整十七年的家园啊。但是因为山顶白雾茫茫,所以望不见山顶界。
我不由一时浮想联翩。爸爸妈妈过着他们的日子,不知是好是坏。他们会想我吗?一想到那些痛失了自家汉子的维里塔斯妇孺,我就黯然神伤。我满心想着吉斯的事情,一时出了神,几乎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我也会一整天这样望着那座山。其实,我前一刻还望着那里呢。”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本来挺吓人,但是我没被吓到,而是四处张望,寻找说话的人,不过一时没寻到。这个阳台上显然住着人。地板上铺着海狮的皮,像是地毯。巨大的骨头垒出花纹,作为装饰。我不再眺望高山景致,转头打量着摩天大厦的外墙,那里密密麻麻挂着鲨鱼颚骨,活像一座热带雨林。
“抬头看。”
我照做了,看到一个类似伊弗爽的生物,但是个年岁较大的男性。
他坐在一张超大号的宝座上,许多鱼骨和鲨鱼颚骨用皮质长条固定,构成了这张王座。伊弗爽披着陆地哺乳动物的皮毛,模仿克罗修斯人。而这位阿纳格温人却不同,他穿着灰白粗糙的鲨鱼皮铠甲,上面还保留着鲨鱼尖尖的头部轮廓,带着毫无生气的黑色眼睛和尖锐的成排牙齿。
“您终于来了。我就知道您会来的。”他对我说。见我来了,他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他拉下鲨鱼头套,露出了脸庞,和伊弗爽是同类,都长着冰蓝色的眼眸。
“伊弗爽告诉我,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他笑起来:“真不好意思。我还指望您会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优雅地从宝座上爬下来,显然他和其他凶兽一样厉害。我见识过山底凶兽了,心里一点也不害怕。那也不该对这一只放松警惕,我对自己说。许多人送了命,就是因为对危险过于松懈。
“请站在那儿,别离我太近。”他顺从了,我们相互打量着。我盯着他,感觉和盯着伊弗爽一样(老实说,有时对阿杜也是这样)。无论我盯着他看多久,都会觉得充满神秘感,就算再看一百年,仍会对他们的外表觉得新鲜,怎么看也看不厌。他比伊弗爽还要高大,对我更是居高临下。他双脚站立,从他爬下墙的姿势来看,我知道他对四脚着地的姿势更喜欢。他的脸是暗金色的,但似乎是涂了油彩,故意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们细细端详着彼此。他想琢磨我,就像我想看透他一样。
他指着白雾绕顶的大山:“您是从那里来的,对吗?”
“是的。”
“拉芙莉。您还认得我吗?”
我不认得,但是心里知道,实话实说可能会让他伤心。我不愿撒谎,所以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许多年,亲爱的。”他试探性地向我迈前一步,等待我的许可。我点点头。我们各自上前,靠近彼此。
就像对伊弗爽一样,我对他莫名地熟悉。伊弗爽让我觉得相见恨晚,而这个和善的生物(至少我觉得他和善),简直就像我几百年前的故交一样亲切。
“可以吗?”他问道。我点点头。
他用魁梧壮硕的身体抱住了我。顿时,千百种画面涌入我的脑海,纷纷扰扰,形形色色,让我眼花缭乱,差点忘了呼吸。我看到淹没城被水淹没之前的样子,好一座熙熙攘攘的宏伟城市。这不可能是我的想象,因为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创造力。城里住满了人——先人。我一定是看到了从前的山底界。这景象不是在我脑中浮现出来的,而是在我眼前出现的,我仿佛看尽了世间万物。我望向地平线,只见云线不复存在,但是山上也不存在山顶界。
“这是什么,大师?”我叫他大师,因为听到伊弗爽这样叫他,“请告诉我眼前的一切。”
他放开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滔滔海水涌进山底,云雾缭绕救世主山。淹没城又成了破败不堪的样子。
“我们血脉相连,就像您和……她叫伊弗爽,对吗?是的,小伊弗爽。我们彼此触碰的时候,您就能进入我的记忆。”
“对不起,我之前从没进入过别人的记忆。那是什么?”
“注意到了吗,您可以和伊弗爽轻松交流?我想,甚至不用开口说话。”我想起阿杜雷说我和伊弗爽不说人话,只是叽里咕噜地乱叫一通,但我们确实是在好好说话。难道我们还有不出声交流的时候?
“聚精会神听朋友讲故事,会令人觉得仿佛身临其境,对吗?你所记忆的故事不仅限于朋友述说的只言片语,而是讲述者所描述的,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和行为,就像身临其境一样。我们也是这样,只不过更加直观逼真,因为我们共享一切。”
“对不起,我们共享的是什么?伊弗爽和我共享了什么?我有太多问题——”
他碰了碰我,打断了我的话。“不,别问我问题。我不想让回忆先入为主。我想让您去看自己应该看到的,而不是我认为您该看到的,或者您觉得自己需要看到的。”
一碰到他,眼前的世界又变了。只见时光飞快地回溯倒流。沧海退却,陆地出水,远处的瀑布高者降低,低者升高,直至飞流急湍变成一马平川。
就连阳台都变了模样。海洋动物的骨头和可怕鲨鱼的颚骨统统都消失不见,呈现出一派居家的温馨画面,有一张木头圆桌,上面摆着许多书,还有一张躺椅,正对着山景。多么安然舒适,这里曾经有人居住。我隔着窗户瞄到一张床、一张毯子。房里亮着许多灯,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物体上闪烁着图像。我知道,那是电视。这是一间公寓。
这是一个先人的家。
大师已经从我身边消失,但是我仍感觉到他触碰着我的手臂。“我还在这儿,但是您已进入了我的记忆,像我一样活动,探索吧,您会了解到自己不知道的一切事物。”
我打开门,走进那所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