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睡过一夜,千辛万苦跋涉一天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海滩。虽然我们站在悬崖边上,在淹没城上方一百英尺处,但是终于可以看到它了。河水在此汇成瀑布,飞流直下,滚滚入海。
这景致虽然壮美,但也令人生畏。“我们怎么下去?”我问伊弗爽。
“我不知道。你们不能跳吗?”伊弗爽有一点很合我意。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如果不知道,她会坦率承认。人类总会歪曲事实,掩盖自己的无知。她的耿直率性,真是一股清流。
“不,我们哪里能跳。”莫非她能?
“以前这里没有海的。”我对阿杜雷说,虽然我明白他知道。我们俩都读过先人上山的文献,这片悬崖和瀑布都是新生成的,救世山曾经距离大海几英里远。后来大海淹没了整座城市,一路倾泻到山脚下。
我没想说丧气话,但伊弗爽被吓到了,努力安抚我:“对不起,您不用非得跳下去,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我们会找路下去。只是我年纪太小,爸爸没带我来过。要是知道您需要更好走的路,我会事先准备好的,希望您明白。”
“没关系,伊弗爽,我没生气。”阿杜雷问起的时候,就是这种对话,让我觉得难以对他传达。他怎么会理解呢?我也不理解,但是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伊弗爽承诺另找一条下去的路。值得庆幸的是,这条路虽然陡,但是相对安全,没到要人命的地步。
对于沙子,我只读到过,没接触过。不过我发现,同一件事物,在书上读到过和亲身经历过,真是天差地别。
沙子真好玩,摸起来既顺滑又粗糙。你可以整个人埋到里面,可以捏出漂亮的拱门,可以把它抓进手里,从五指间徐徐漏过,还可以把它擦到皮肤上。沙滩表面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但是往深里挖,又会发现,沙子里面居然是冰凉清爽的。
阿杜雷爬上一块大石头,眺望着我们和远处被水淹没的大楼。他一门心思都是正事,和我玩一分钟沙子都不肯。
“问问她,为什么说这里很危险。”他蛮横霸道地说。也许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但我讨厌被人吩咐。
我发现,只要把沙和水混合,就能塑成各种形状。我忙着捏出许多小山和山顶界的模型。我居然会想家,真是新鲜。
阿杜雷凑了上来,摆着一副臭脸。“水很清澈,我一下子就看到许多威胁。”他指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点点阴影。“水会淹死人的,艾瑟琳。这里不适合我们。”
我看到的是天空澄澈,海水碧蓝,滚滚波涛拍打绵绵黄沙,激起一蓬蓬炫目的莹白泡沫。
阿杜雷看到的却是死亡。
“伊弗爽哪儿去了?”他满腹狐疑地说,简直用上了威胁的口吻。我讨厌他那样说起伊弗爽。
咦,她真的丢下我们走开了,真奇怪。
“她去为我们找一条船,或者可以做成船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是个不错的猜测。因为我不愿让阿杜雷再加深对她的疑虑。
我脱下了超狮兽皮靴,光脚踩在沙子上。“阿杜,快来试试看。”
他断然拒绝,仿佛海岸上有毒似的。这个无可救药的山里男孩,对一切平坦潮湿的事物都心存畏惧。海浪进进退退,水珠清凉冰爽,飞溅到我的膝盖上,让我欲罢不能,心思从阿杜雷身上飞走。
我对他感到失望,他对我也一样。但是我离不开他,现在更是如此。他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叫我又爱又恨的一部分,真正属于自我的一部分。
阿杜雷让我觉得困惑,就像我让自己困惑一样。我有时发现,他会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我,我以为那是温柔的眼神,觉得他会说些亲切贴心的话。但他通常一言不发,要不然,就净说些奇怪的话(“你妈妈肯定不想看到你在湍流里玩水”,好像他真的在意我妈妈的想法似的);要不,就净说伤人的话(真想念卡特兰蒂。我在这儿需要一个朋友,一个理解我的盟友)。
阿杜雷研究着沙滩,迈着步子丈量周长。他估量着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林。那蹑手蹑脚的样子让我心烦,仿佛在狩猎似的。
我听到沙滩那头的密林里传来一声痛呼。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太迟了。自从响尾蛇事件之后,阿杜雷就越来越讨厌伊弗爽,加上他在沙滩上的奇怪举动,我怎么就没发觉?
我奋力跑过沙滩,但还是不够快。一往前跑,脚就陷入沙里。
“住手,阿杜!”
我远远看到阿杜雷做好了一支长矛,向伊弗爽扎去。他似乎还撞伤了伊弗爽的腿。
阿杜雷对我咆哮着,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别拦我,艾瑟琳,保护我俩是我的职责!”
伊弗爽左忽右闪,敏捷得出奇。阿杜雷的长矛怎么也刺不中。狂怒之中,他大吼着向她扑去。
她任由阿杜雷的拳头落在身上,承受着他的击打,忍耐着不还手。伊弗爽怎么对付比自己更加身强力壮的生物,怎么对付那些追杀我们的克罗修斯人,我是见识过的。
我扑向阿杜雷,把他从伊弗爽身上撞开。“她想杀你的话,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不许你打她!”他甩开我,捡起长矛,又走向她。伊弗爽站着不动,眼睛泪水汪汪,悲伤地看着我,仿佛想读懂我的心思。
“如果您想让这家伙杀死我,艾瑟琳,那就来吧。”眼见阿杜雷的长矛步步逼近,她却站着一动不动。
“不,伊弗爽!不要!”但是太迟了,长矛扎进了她的身体,她痛呼出声。
我尖叫着,用石头砸向阿杜雷,击中了他的肩膀,但是无法阻止他继续搅动长矛。我袭向他,撞他的背。他拽住我,按在地上,我奋力挣扎,想把他推开,急着想看伊弗爽的伤势。
我的指甲陷进他的肩膀,抠出了鲜血。我们大汗淋漓地对峙角力,撕扯扭打成一团。我触碰到他裸露的肌肤,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杜雷突然用唇封住了我的嘴,把我拉起来,拥抱着我,紧搂着我。
他在亲吻我。我简直无法呼吸,脑袋乱成一锅粥。他这是要害我,还是在爱我?好像两者都有。他的脸庞占据了我的一切视野,他的气息和触感占据了我的所有感官。他双眼紧闭,时不时睁开一瞬,足以让我看清其中满满的欲望。无论在阿杜雷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我都已经丢盔弃甲,因为我也渴望阿杜雷,这一辈子也要不够。
不知道我们亲吻了多久。这个吻多么凶险,多么恼人,然而又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一刻。他是海浪,我是海岸,是他席卷冲撞我,或是我接纳拥抱他。但愿这一刻永远不要消逝,但是伊弗爽幽幽呜咽,让我回过神来,生气地一把推开阿杜雷,把他揪起来,拽进水里,最后索性狠狠甩开。
伊弗爽基本安然无恙,被长矛刺伤的地方,只有一小点血迹。她受伤了,但不是身体的伤。她眼中闪烁着失望,原来那副快活信任的神态完全不见了。我奔到她身边,拥抱她。或许因为我身上还散发着阿杜雷的气息,我感到她退缩了。
“我没要他那样做,伊弗爽。我也没要他那样做。我不愿任何人伤害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守护你。请一定相信我。亲爱的,你相信我吗?”
她一动不动。她也想相信我,但是做不到。我亲吻了她的伤口,流下了眼泪。可怜的姑娘,明明这么强大,却对阿杜雷打不还手,只因为对我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意。我配不上这样的爱。
“看你受苦,我会难过的,伊弗爽。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了。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缓缓点头,我感觉她放松了身体,用前所未有的力气拥住她。比我刚才搂住阿杜雷还要紧。
“我会和他谈谈的。他再也不会那样了。”
我站起身,下定决心要履行诺言。虽然阿杜雷令我全身都燃起了酥麻的火苗,还汲取了我口中的气息。我却对他前所未有地生气。
阿杜雷·哈尔加德必须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