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察觉到伊弗爽很嫉妒,我还是抽空到后面和阿杜雷说话。我要安抚两个人的情绪,让他们保持愉悦心情。我觉得眼下阿杜更需要我的关注。
他问:“你有问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吗?”
“她想把我们带到淹没城。”
“在哪里?”
“我猜在水边。”
他疲惫地翻了个白眼。
伊弗爽带我们离开水泵站的源头,这一路我基本认得。我们在往山底走去,距离阿杜雷和我最初进入山谷的路不远。
“他们为什么要下毒害我们?”
“她没有下毒。记得吗,是她击退了带着毒药的凶兽,救了我们。”我不由用上了辩护的口气。
“我明白了,艾瑟。你觉得她是好人,但我不觉得。你也没必要没完没了重复这些话吧。为什么这些山底凶兽要毒害我们?为什么我们会被投毒?”
“我不确定。这个问题,我一提她就发笑,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讲笑话终于有人笑了。”
“你少来,”但我还是笑了,“她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你告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她老说自己没有力量向我解释。”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阿杜!沟通不是我的强项。我们俩之间的话,有一半也让我摸不着头脑。”
无论我对谁说话,总要惹恼一个人。按我的想法来的话,我会叫他们俩都别管闲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伊弗爽对我的喜爱,于是紧赶几步,和她走在一起。
我远远看到了阿杜雷和我去过的那间小屋。
“我们要在那停一停,亲爱的。去淹没城的话,我们需要父亲帮忙。”
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我之前没想过呢。原来,我和阿杜雷藏在小屋里时,进屋的就是伊弗爽和她爸爸。我觉得受到吸引,而阿杜雷觉得厌恶。
“你住在那儿吗?伊弗爽?”
她微笑点头,唇角噙着一丝骄傲。“这是我们家,我们自己的家。我们找到这里,修复这里,守护这里。”
“伊弗爽,我们藏在小屋里的时候,是你一路跟着我们走到河边的吗?”
“是的!我感觉到你们在我家里,非常确信。爸爸不信,他觉得不可能。但是我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连招呼都不打就走,所以就跟着你们。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您那时候为什么不打个招呼?”
见我犹豫,她赶快补充道:“我没想质疑您。您有您的做法和计划,我不该自以为是,别把我想成那种人。”
在某种程度上,伊弗爽早晚都要承认,我对自己的行为全无头绪,尤其在山下。但是她觉得我充满智慧,做什么都理由充分,和她在一起感觉真好。相比阿杜雷对我的看法,这样换换胃口真不错。
我们走近小屋,感觉气氛不太对劲。烟囱里冒出的烟气,之前是浅灰色,现在却变得又黑又浓。我注意到伊弗爽的恐惧,也不由慌张起来。
伊弗爽一把丢下自己拖了几英里远的担架,奔向小屋。从没见过有人跑得这么快。我想要追上去,喊着叫她等等,想问清楚状况,但她已经一溜烟跑远。
“艾瑟,她这是去哪儿?”
“我们待过的那间小屋,是她的家,她和爸爸住在一起。”
感觉到伊弗爽需要我,我试着拉动身后的担架,想要追上她。想不到这么沉重的负担,她居然默默承受了这么久。我只拖了他十英尺,就累得再也拖不动了。
我问阿杜雷:“你现在感觉如何?”等不及他回答,我就把他拉起来,“有我扶着,你能走吗?”
他还是很虚弱(有时候,这小伙子真叫人不得不爱),但是愿意尝试。他靠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一点点挪着穿过田野。我的恐惧越来越深。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连阿杜都感觉到了。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她在号啕大哭,完全沉浸在悲伤里。一个月前,我从没听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这样哀悼痛哭。我还在哪里感受过这种伤悲?我见过维里塔斯妇女吊丧,见过阿杜雷哀悼父亲,现在,伊弗爽的恸哭触动了我。我感到自己变了,这样的时刻仿佛会在我的心上烙下印迹。
“他们夺走了爸爸。爸爸是我的一切……我在山底的一切……哦,拉芙莉。我完了。我该怎么办?他不在了!”阿杜和我望向小屋,知道她不是说爸爸被掳走或者绑架。我看到他了,像亚尔温一样被掏空了内脏,支在墙上,以示警告,或者威胁。
他身后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恐怕是用血涂的。虽然是拉丁文,但是我读得懂。
不要背叛同族,杀死山顶人类。
“他们派出了侦察队,留下了警告。”伊弗爽抽噎着说。
我的两个朋友,天生的对头,都被夺走了亲人,痛失了父亲,而且都是山底凶兽,或者是伊弗爽所说的克罗修斯人干的。
“我从此孤单一人,没了方向,没了光明。他就是我的一切。”她的声音里没有自怜自惜,只有淋漓的伤恸。
虽然我只有她一半高,但是我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拥着她。这让我想起读过的故事,先人母亲抱着吵闹的婴儿,柔声细语地哄着,让他们不要哭。我感到伊弗爽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融入了我的怀抱。
“你并不孤单,”我用歌唱般的语调对她说,“你并不孤单,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彼此。”
我抱着她,阿杜雷会怎么看?我不在乎。随他去乱想好了。伊弗爽需要这样。我一直搂着她,喃喃念着她想听的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无法让她的父亲起死回生,我也不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都会变得完满美好。但是我知道,这样能让事情更好一些。
这天晚上,我们在小屋里过了夜。阿杜雷承担了把伊弗爽的爸爸从示威墙上解放的艰巨任务(他的尸体巨大),我安抚照料心碎的伊弗爽。
至于该不该在这里久留,阿杜雷和我小吵了一架——杀死伊弗爽父亲的凶手(她告诉我,她爸爸叫普兰提斯)可能会一窝蜂杀回来。他觉得我们应该躲得越远越好。我不认同,因为我记得他的父亲被杀害的时候,他也不愿立刻逃走。我觉得应该给伊弗爽同样的待遇。我们一直等到伊弗爽做好心理准备为止,就像当初在艾克罗尼斯的墓边等着阿杜雷一样。
阿杜雷虽然身体虚弱,但是愿意为他视为敌人的生物干活,真是好样的。他做这些,其实都是为了我。
阿杜雷要我问问,是否要为伊弗爽的父亲举办什么特殊的仪式或者习俗,是否有什么祷告或者经文?应该土葬还是火葬?虽然都是叫人难过的问题,但我还是问了伊弗爽。她似乎对这些问题很惊讶,回答:“随您的心意来就好。”
“不,伊弗爽,这是你的事。你们一般会怎么做?”
“这不是一般的事,”她沮丧地回答,“我爸爸之前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
“没错,但其他人都怎么做的?你们的传统是怎样的?”我语气轻柔地追问道,因为这很重要。
“我还小,拉芙莉!我不知道。我们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没有别人。为什么要问我?按照您的想法来就好了,我只求这个!”虽然我很困惑,但也只好这样了。
让我决定的话,我想找一丛树荫,对普兰提斯致以善言,让他回归大地。
仪式很简单。我们三人把普兰提斯的尸体抬到一片青翠可人的树荫下。他身形巨大,却非常轻盈,令我惊讶。但是伊弗爽坚持要自己搬运他。
我们把普兰提斯放在地上。我摘来五颜六色的野花,围着他摆了一圈。我对伊弗爽说:“红色,代表他的血管中,每天都流淌着对你的爱;紫色,代表他敢于离群索居,不愿委屈随俗的勇气;黄色,代表阳光的温暖,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沐浴在阳光中,都会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最后,蓝色代表着水,因为水就是生命,而且——”
我停住了。虽然不敢相信,但是许多话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要说出来,就像有人写好了句子,让我念出来一样。
“然后呢,拉芙莉?”伊弗爽问道,大大的眼睛打量着我,迫不及待地听我说下去。
“因为水就是生命,水永远不会真正消亡——只会从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变成固体,变成液体,变成气体,哪怕肉眼看不见,但是永远存在。所以,他的生命和水一样,永远不会真正完结。”
“我爸爸还活着?”
“是的。”我回答。幸好阿杜雷听不懂我对伊弗爽说什么,要不然他肯定会诧异的。伊弗爽一把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这是好事。看得出来,我的话起了作用,治愈了她的心伤。
即便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