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大堂,尖顶巍巍高耸入云,背靠嶙嶙花岗岩壁,是整个山顶界最壮观的建筑之一。
这座建筑是在先人上山不久,用当时的精妙工艺制作的,现已不幸失传。大堂用足了各种珍贵原料——坚固的石头和金属——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这些材料会变得如此稀缺。他们确信,可以凭借自己的采矿技术,采到山下的各种资源。但是根本没有资源的话,是什么也采不到的。
有人嚷嚷着把塔拆了,重新分配资源,但是尼可拉斯坚决反对。镇子需要传统,人们也需要美好的事物,来激发集体自豪感。
吉斯的所有成员,维里塔斯人和科格内特人,都集中到了吉斯大堂,他们从宏伟的圆拱大门下鱼贯而入,门下刻着一句话。正是这句话传达的信念,把吉斯人民团结在一起:
我们之所以壮大,不因上帝恩荫,不因众神恩赐,只因我们有知识。
召唤钟闹得人心惶惶。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艾瑟?”阿杜雷凑了上来,一旁还跟着卡特兰蒂。该死!艾瑟琳确定,他本来已在吉斯大堂入了座,明明刚才还离她很远,怎么一下子就凑上来,还这样若无其事,仿佛艾瑟琳刚刚没有撞见,他俩像发情的超狮兽一样缠成一团似的。而且还叫她“艾瑟”!
要把阿杜雷怎样,艾瑟琳自己也不清楚,但是亲眼看见他伤风败俗的行为后,艾瑟琳决定重振礼纲,从此以全名相称。
她向来以身作则。“阿杜雷,艾克罗尼斯·哈尔加德的初生子,我不知道。”她用上了他的全名,整整四个音节,发音清楚响亮,冠上了他的正式头衔,而且确保了话够长。这是严肃的时期,当然要严肃对待。
艾瑟琳回答生硬,阿杜雷显得很伤心。她虽然希望他明白自己庄重的暗示,但一想到从此就要划清界限,仍感到一阵揪心的遗憾和失落。
艾瑟琳本想先告诉他山顶界所面临的危机。毕竟他非常聪明,又具备维里塔斯人特有的务实作风。但是刚刚在他房间里撞见的一幕,她还在耿耿于怀呢,最终,她的小气劲儿占了上风。“我猜是吉斯的已婚夫妇,听说了你和卡特兰蒂做出的风流榜样。如果他们抽中了签,获准生育的话,或许还盼着你能做个现场演示,来改善一下他们私下亲热的水平呢。”
阿杜雷眼中闪过一道光,仿佛没料到艾瑟琳会反感他和卡特兰蒂做的事情。明明做了这些事,却还装作没有背叛他和艾瑟琳之间不可言说的什么东西一样。“你的意思是……你和特朗因……还没——”
在他说出口前,艾瑟琳赶紧截住话头。难道阿杜雷以为她和特朗因做过这种事?难道她往常的话他全没听进去?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特朗因的意见。“拜托!身体接触是禁止的好吗。”
“但婚约对象除外。”
“婚约对象之间可以进行允许的碰触。你那种碰触,不管按照什么标准,都不是允许的!”
“我的天,艾瑟。你知道,我们那会儿还穿着衣服呢。”
“你要是还指望因为没脱光而美名远播,那肯定要失望的。”
艾瑟琳穿过吉斯大堂的一道道门。洞穴般的大厅里早已挤满了人。没一个人说话。整个大堂的氛围和以往截然不同。这里是周末集市的举办场所,大人在这里相互问候,高声谈笑,孩子在这里奔跑呼喊,自由嬉戏。
阿杜雷向艾瑟琳讨饶。“艾瑟,不必对这事发挥这么多吧。”
自己有没有必要做什么,艾瑟琳一点也不想听。“祝你和卡特兰蒂在这儿玩得愉快,阿杜雷·哈尔加德。”
艾瑟琳撇下阿杜雷,径直往前走。因为维里塔斯人的座位在大堂后部。阿杜雷讨厌这个传统,说是一种歧视。有压迫真好,感谢上帝。艾瑟琳想着,庆幸自己所在的区域,阿杜雷和卡特兰蒂进不来。
她经过下层科格内特人的区域,一直走到最前排,波拉修斯家族的座位。
她也不想坐在这儿。虽然盼着见到爸爸和妈妈(玛加仍没有出席),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看到特兰顿,看他掀开薄唇,咧开大嘴,露出阴森森的笑。别坐在波拉修斯家族的位置!这是不合礼数的。但是,他偏就坐在这儿了,还对着她拍拍身边的空位,好像和艾瑟琳交情很深,特意在午餐室为她留了座似的。
艾瑟琳注意到,特兰顿和爸爸时常眉来眼去,表情诡秘,就像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
艾瑟琳走到波拉修斯家族的一排座位,在最偏的一端坐下,同特兰顿和爸爸,阿杜雷和卡特兰蒂都离得远远的,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她琢磨着秘密会是什么,奇怪自己为什么对内容这样惴惴不安。
尼可拉斯对自己要做的事感到害怕。他按捺住恐惧,希望找到对策。他讨厌承认别人比自己聪明。但是今天和特兰顿讨论之后,他甘拜下风。虽然玛加心智越来越不清醒,但是她久病不愈,或许只是缺乏睡眠和忧虑攻心导致的。他安慰着自己。
他本该推动社会进步,打造一个更自由、更平等的吉斯。一个阶层分明又和睦友好、井然有序又和谐自由的吉斯。
今天却要推翻这一切,甚至还不止。
“大难就要临头了,严重程度仅次于最初的山底屠杀,尼可拉斯!现在不是拘泥细节的时候,礼貌闲谈和友善微笑都该抛到一边。光靠彬彬有礼,我们是活不下去的。”
特兰顿不依不饶,把尼可拉斯逼到了死路,驳回了他提出的每一个主张。无论他怎么转换话题,结论都一样可怕。
尼可拉斯向高高的演讲台走去,空阔的大堂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寂寂回荡。让他觉得这是个意义非凡的时刻,就像学生被逼埋头苦读好几年,才能换来的这么一天(如果还能有好几年可活,或者还会有学生的话)。他过去总盼望着,自己也能实现这样的时刻。但是他现在才明白,自己过去有多傻。重大的时刻形形色色,并不总是美好的。
他的身边响起了另一串脚步声,特兰顿跟了上来。原计划不是这样的。但尼可拉斯没法指挥特兰顿坐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交锋,那会引发混乱的。尼可拉斯只好假装这是安排好的,对他感谢地颔首。
尼可拉斯走上演讲台,面向全体吉斯居民。特兰顿站在精雕细刻的演讲台边上,庄严而肃穆。尼可拉斯缓缓扫视每一张熟悉的脸。昨天,这些人还在一心对付各种鸡毛蒜皮的问题,捕杀猎物进行成人仪式,争论重力理论的各种细节,希望生育申请能获审批……而他将要宣布的事情,将使民众心中的一切大事黯然失色。
尼可拉斯扫视着听众,看到了艾瑟琳。他想要从她的眼神中读到支持,但是她转开了眼。
艾瑟琳一肚子闷气。特兰顿那家伙!站在爸爸身边,活像个共同领导人。爸爸本该让她陪着的。她哪里都不比那个挑衅的小人差。
她讨厌爸爸把自己推开,还要假装一切如常。他的眼神仍透出当初的亲密,但她不打算领情。你不能一边在我背上插刀,一边假装在和我拥抱,爸爸。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事。
尼可拉斯开口了。“我们正位于历史上的危急时刻。先祖九死一生,逃过了山底凶兽,幸免于难,我们是唯一的后裔。上天赋予我们一项重任——作为人类的唯一代表,守卫伟大种族的生存。”
艾瑟琳在心里抱怨。毫无疑问,爸爸的演讲词是特兰顿写的。要是她来的话,一定能够写出比这堆废话文雅优美得多的稿子。
“我作为科格内特首领,始终以淡化阶级界线为首务,因为我相信,维里塔斯人和科格内特人越是平等,吉斯就越是强大。”
真是的,爸爸。开场白够长了。大家想知道召集大会的原因。
“但是,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历史。在威胁汹汹来袭的时刻,维里塔斯人的祖先奋力保护人类,他们的战士挥着武器战斗。虽然英勇无畏、可歌可泣,但不过是徒劳的努力。体力训练和英勇战斗,都没能阻止山底凶兽的猛攻和屠杀。他们失败了。”
维里塔斯座位区响起了窃窃私语。虽然这段历史会传授给孩子,但讨论范围仅限于教室。尼可拉斯还亲自组建委员会,重新编写了历史课程,突出了维里塔斯人的勇敢,回避他们的缺点。
“虽然维里塔斯人失败了,但是科格内特人成功了。他们闪耀着知识的光芒,引领大家登上高山。他们发现山底凶兽在高地无法生存、无法呼吸,也难以保持清醒。是科格内特人开发了技术,制定了政策,确保人类幸存无虞。
“这个结果恰如其分。因为只有凭借智慧和知识,人类才能战胜其他野兽,冠绝一切生灵。无论人类运动员如何训练,论跑步,我们比不过普通猎豹;论强壮,我们比不过最弱的水牛;论跳高,我们比不过愚蠢的山羊。我们上不能高飞,下不能深潜。在体能上,我们连最小的鸟,最弱的鱼也比不上。磨炼这些无关紧要的技能的时候,即使我们再自欺欺人,也绕不过一个不可避免的真相。人类的身体力量永远无法超越,甚至贴近动物界里的愚蠢畜生。”
爸爸居然把“身体力量”这个词和愚蠢畜生挂上钩!这绝非偶然。他就是要侮辱维里塔斯人最珍视的价值。上帝啊,阿杜雷这会儿的心思一定很可怕。
“所以,科格内特人自古以来就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正是我们的灵智、远见和创新令我族脱颖而出,这是我们的救赎。所以,科格内特人在吉斯享有更高的荣光。我们至今仍延续这个传统。”
虽然此话不假,但爸爸的做法似乎并不明智。对于某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心照不宣不是比一语道破要好吗?尼可拉斯忘了,自己家族就有好些这样的箴言,“暗示胜过明言”和“残酷的事实,只需轻声诉说,默默记住”。
在后排的维里塔斯座位区,低声私语渐渐高涨成了一片哗然,艾克罗尼斯不得不起立,直接面对尼可拉斯。即使他镇定自若,彬彬有礼,但是光凭在科格内特首领讲话时站起来,就够得上一种反抗。
“请问,您回顾这段历史,究竟有何目的?”
虽然尼可拉斯手上有特兰顿写好的三大张稿子,但他还是决定用自己的话来回答艾克罗尼斯。
“我不得不痛下决心。虽然肯定不讨好,但我必须提醒各位,必须不折不扣地遵循我的命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渡过难关。”
大厅的后排,一个维里塔斯人——尼可拉斯没能认出来是谁——恼怒地大喊:“到底是什么危机?您能屈尊告诉我们吗?”
尼可拉斯屏住了呼吸。回不了头了。从此一切天翻地覆。
“水泵站被人下了毒,谁喝都会生病。我们再也不能喝那里的水了。”
尼可拉斯的话引发了一大波惊恐和叫喊。
“请大家安静!”根本没人理他。他提高了嗓门。“再这样吵下去,我就排干冬季雨水,大家一起等死!不要考验我的耐性!统统坐下听我说!”
这招收效不错。以排干剩下的水为要挟,一定是特兰顿的点子。只要维里塔斯人决定推翻尼可拉斯和科格内特人的统治,他们一定能做到。放干存水是压制反抗的手段。尼可拉斯本来确信无需威胁他们的。他错了。
“艾克罗尼斯会集合一队维里塔斯人,去寻找投毒的源头,然后负责清理毒源。”
“高高在上地下达这样的命令,没有必要吧,你以为自己是上帝,还是国王?”艾瑟琳认出这个清晰自信的声音。
是阿杜雷。
“直接找志愿者不就行了!”
暴脾气的阿杜雷,总会给自己找麻烦。他还敢质疑法规!她有这样的勇气吗?没有。就算她当众质疑爸爸,也不会被流放的。
艾克罗尼斯搭上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对他耳语了一阵,用只有阿杜雷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他是对的,儿子。他要求我们做的,正是维里塔斯人应尽的本分,是个救赎的机会。”
艾瑟琳真想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人人都想。
“但是爸爸,那不是要求,是命令,就像吩咐一只驮兽似的。他本该请求我们,但他选择了命令。”
“那是他的个人失误,改变不了我们的正道。这是个软弱的人,让其他人的错误葬送了自己的命运。”阿杜雷坐下了,虽然不服气,但也一时安分了。
艾克罗尼斯转向尼可拉斯,提出了一个问题。“尊敬的科格内特人是否发现了毒源在哪里?”
尼可拉斯停顿了会,知道自己一回答,众人又会炸锅。“投毒的地方在……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