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山顶界冲去。我的胸膛里火辣辣的,快要容不下肺了,仿佛里面要融化,外面要撕裂。
就连这时候还能抽出心思走神,我真要感谢自己一无是处的身体。
要不然,我就会一门心思想着自己在巨墙外面的所见所闻所遇。
亚尔温。
小时候,他偷来妈妈的木头首饰送给我,因为觉得我戴上好看。可是第二天,他又对我开了过分的玩笑!他分橡子给我吃,我还以为是好意,因为橡子又香又脆,人人都爱吃。结果,他给我的是还没脱涩的生橡子。虽然我只尝一口就马上吐出来,可是一整天嘴里都又苦又涩。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却一下对你好,一下对你坏呢?我被搞糊涂了。妈妈说,这是因为他喜欢我。这让我肯定,妈妈比我还要糊涂。
可是现在,可怜的亚尔温却高高挂在树上,被掏空了内脏,就这样死掉了。我从没想过人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说不定亚尔温没有爬上树捕猎?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把他挂在那示众,故意让人看见。
故意让我们看见。
虽然亚尔温的惨状历历在目,但是让我更忘不掉的,却是嗥叫之后的可怕声响,树木窸窣、鼻息呼哧,以及那快如闪电,穿越树林,直逼而来的脚步声。
我们成了猎物。
“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这才回神。原来阿杜雷一直在对我说话。也不知道他讲了多久,我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谁也不会怪我。好吧,说不定阿杜雷会怪我,那也是他不对。
“抱歉,哪样的下场?”
“像个没人要的稻草人,永远挂在树上。”
我知道亚尔温不会永远挂在那的。有许多因素会让他从树上掉下来,动物、昆虫、风吹、雨打、雪压,甚至杀害他的凶手。阿杜雷的说法有点夸张了,但是纠正他也没用。
“我本该将他弄下来带回山顶界交给他的家人,但我却像个胆小鬼似的逃跑了。”
只有阿杜雷才会觉得,逃脱了巨墙外面的噩梦,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你救了我的命,不是很了不起吗?”眼下,我还是先不提起是他害我陷入险境这茬儿吧。
“亚尔温是个了不起的维里塔斯人。”
“山顶界最出色的一个。”我决定再也不提苦橡子的事了,对谁也不提。
我的肺需要歇口气。我开始想要喝水,寻思着我们刚才出门,怎么不随身带上水。即使回想起刚刚可怕的情形,我的思维居然还会回到这么原始基本的需求上来,真是令人惊讶。
“这事,我能对父母讲吗,艾瑟?”
我像不小心折到了脚趾似的又疼又惊。阿杜雷什么也不能说,我也一样。亚尔温遭遇了什么厄运,我们决不能承认知道。因为一旦承认,我们溜出巨墙的事就会败露,说不定还会被驱逐出境。
我这么对阿杜雷说了。
“我和某个科格内特人一样逃跑,已经够糟糕了,你居然还要瞒着他的父母?他们担心自己儿子,期望他回家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
何必这样侮辱科格内特人。我是在为他着想。其实,爸爸要是发现我溜到墙外(他信不信还是个问题呢),那还没关系。我是为阿杜雷担心。
“不是说我,阿杜。要是有人发现我们下山,你的麻烦就大了。”
“还不只是亚尔温父母的问题,艾瑟。份额怎么办?人们总要知道亚尔温的下落,这样才能补充份额。”
份额。山顶界的水、食物和房屋只够供养一百个人。祖祖辈辈的人受尽了疾病、灾荒、干渴和死亡,才得出这样的经验教训。
维里塔斯人分得六十四份资源;科格内特分得三十六份资源。为了把人口刚好维持在一百,所有的出生人口都有限额和规划。只有一个吉斯人死去,才有一个吉斯人出生。
“只要亚尔温失踪超过十日,政府部门就会进行正式调查,判定是否将其列入永久失踪名单。一旦判断成立,生育名单上的待育夫妇就能够获准生育。这样一来,结果和我们坦白他死亡没有两样。”
我援引了法典的规定。烂熟于心的法典,这会儿背出来,让人莫名觉得安心。“阿杜,这下没话说了吧。你的想法太危险了。”
阿杜雷还在纠结,好像还有什么办法,只是一时没想到似的。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捡起一块石子,上下抛着。“真想把这些全部破除,但是不能这样做。”
这场争论是我赢了。每次阿杜雷提出异议,但是明知自己有错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这是他爸爸传给他的(山顶界的每个家庭都要有一套箴言、一个头衔和一个身份)。阿杜雷或许讨厌这句话,但至少他认同这份智慧。
“我也不想这样,可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我家的箴言之一,爸爸从他的爸爸那里学到,传给了我,就这样代代相传。
不知道阿杜雷是否会高兴,但至少山顶界很快就要迎来一个维里塔斯宝宝。我们已经至少有一年没有新生宝宝了。
尼可拉斯也不想对艾克罗尼斯发火,毕竟人家一小时前还对他这样友善义气。但是他的维里塔斯族儿子把自己的科格内特族女儿拐跑了,带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成何体统?有何居心?简直不能容忍。
“要是你敢包庇自己儿子,波拉修斯家族从此不再相信哈尔加德家族。”
艾克罗尼斯一副茫然的样子,要是他真的明白尼可拉斯的意思,那可真是太会演戏了。“尼可拉斯,阿杜雷一早出门打猎,给山顶界补给食物去了。我发誓。”
尼可拉斯并不满意。“要是我的艾瑟琳少了一根头发,我会翻遍法典,然后用最叫人难受的手段来折磨阿杜雷、他的孩子,还有他孩子的孩子。”
艾克罗尼斯家的圆屋子里算是舒适宜人的,但和科格内特族的实验屋比,还是寒酸许多。此时,艾克罗尼斯家的门哐当被推开,艾瑟琳冲了进来,撞进她爸爸怀里。“很抱歉让您这样担心!我今天上南边的树林,给猎人送水去了。”阿杜雷尾随而至,面无表情,但是像艾克罗尼斯这样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已经怒火冲天。艾克罗尼斯希望尼可拉斯别再招惹他。
尼可拉斯盘问阿杜雷。“阿杜雷,艾瑟琳今天给猎人送水去了?”
“我们昨天起,就开始干这活儿了。”这话其实没说错,艾瑟琳就是以此为由,才扯的谎。
查明真假,对于尼可拉斯而言轻而易举。“那是谁在水资源申请单上签的字?”
艾瑟琳后缩了一下。谁签的单子?她怕阿杜雷一回答问题,就要说出那个名字,又要觉得伤心。于是抢着说:“是亚尔温,爸爸。他签的单子。”
阿杜雷还没来得及向艾瑟琳使眼色,向她示意——这下不仅要假装不知道亚尔温的遭遇,瞒着他的父母,连我们的不在场证明也靠他来维系了。艾瑟琳就这么说了,然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扯。“真的非常抱歉,爸爸。我本来还给林卡斯写了一张便条,可是瞧我这笨脑子,给忘在自己口袋里了。”
尼可拉斯对女儿爱意深沉,足以掩盖这份罪过。他对艾克罗尼斯点点头:“请原谅我。”
艾瑟琳大松一口气,是因为爸爸相信她;同时心里有愧,也是因为爸爸相信她。
艾克罗尼斯把右手搭在尼可拉斯的肩上,这是山顶界居民缔结约定的动作。“每个爱女心切的爸爸都会像你这样。”有时候,艾瑟琳不由得奇怪,艾克罗尼斯这样忠厚老实的人,怎么会养出阿杜雷这样疑神疑鬼的儿子,动不动就用恶意揣度尼可拉斯和科格内特人,就连对她也不例外。
她知道,阿杜雷下次把手搭上自己肩膀的时候,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好话。他一定会发脾气,又要开口侮辱科格内特人。
尼可拉斯也对艾克罗尼斯点点头,这个人大度慷慨,他一向心知肚明。“艾瑟琳的妈妈需要我们。”艾瑟琳还没来得及确认阿杜雷的态度,就被爸爸拽出了哈尔加德的圆屋子。
返回波拉修斯的路上,艾瑟琳决定多表示表示,让关系更融洽。“谢谢您理解我,爸爸。下次不会这样了。”
尼可拉斯牵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表示安慰。“我不失望,只为你骄傲。”
艾瑟琳畏缩了。她很庆幸没让爸爸生气,但是他的称赞,自己也配不上吧。
“爸爸,你这有点过头了吧。”
尼可拉斯亲密地靠着她。“你以为送水的瞎话能瞒得过我?猎户人家今天早上就来取过水了,不用别人送。”艾瑟琳脸红了。白白扯了一个谎。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艾瑟琳。”
他怎么会知道?难不成被谁看到了?说不定是塔利纽斯家的人。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尼可拉斯,巴不得重新当上波拉修斯家族的仆人。
“请您理解,我从来没想——”
“当爸的哪能不懂呢。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不告诉妈妈?这是为什么?
“你看,艾瑟,我曾经也是个男孩子,那感觉并没太久远。阿杜雷肯定用尽了全力来追求你。”
上帝啊,爸爸居然以为阿杜要——
“老爸,拜托!”艾瑟琳想赶快截掉话头,但是他不依不饶地说了下去。
“但是我一看阿杜雷那灰心丧气的脸,就知道你拒绝了他的进犯。就像我和妈妈教你的那样。”
爸爸还以为阿杜雷失恋了,好像这种事会发生似的。做爸爸的哪能不清楚?做爸爸的最糊涂了。
没能为阿杜雷洗刷名誉,艾瑟琳很糟心。“那可不是。这种事当然没发生。”
“好好守住自己,留给潘诺斯家的小伙子,你日后会感到庆幸的。”艾瑟琳真希望他别提起那条臭虫。还要再过好几年,她才会过上那种日子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他正在努力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科格内特人。妈妈为你做的主张总是对的。”
艾瑟琳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她想哭着向爸爸坦诚,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怜的亚尔温和追逐他们的恐怖怪物。她还想问问,自己对阿杜雷感觉好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摆脱这些感觉。她还想求爸爸,让妈妈重新考虑自己和特朗因·潘诺斯的婚事,因为她也不知道要过多久,自己提起他的名字才不会反胃。
大部分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姑娘,事事求爸爸为自己做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你想得到,不意味着你该得到。”这是波拉修斯家的另一句箴言,她记得滚瓜烂熟。艾瑟琳小时候,玛加几乎要把这句话写在她的额头上。
她盼着能早点去找阿杜雷。毕竟他刚刚痛失挚友。她把阿杜雷或许不想见她的想法丢到脑后。只要时间足够,他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谈话之余,爸爸似乎还有别的烦恼,又一层新的烦忧袭上了艾瑟琳的心头。她简直不想问出口。“爸爸,今天妈妈的情况如何?”
“她不太好。”
艾瑟琳弯下身看着妈妈,妈妈迷迷糊糊的,总是睡不踏实,看来情况更糟了。“勺根怎么会不管用呢?难道应该试试接骨木果?”
先人非常擅长用药,厉害到艾瑟琳怀疑那是传说。每种病都有对症的药丸。先不说肺部堵塞和发烧虚汗,就连心绪不宁和心脏不适,对于山顶界的消费水平而言,都是不治之症。
现在他们还到灌木丛里搜寻草药,希望能缓解妈妈的病情。真是进步!
艾瑟琳奇怪,科格内特人上山几乎已经三百年了,为什么还没掌握先人药丸、香膏、疗法的秘密。那些借口她都懂。山顶界的资源有限,只有巨墙内的原料可用,先人却能够走遍世界。但是,要是科格内特人真的像自我标榜的一样杰出智慧,恐怕早就拥有了更多科学技术,况且,上山逃难时,人们还带着大量附有蓝图的书籍。
“特兰顿已经尽力了,艾瑟琳。我相信他。”尼可拉斯提醒她,听来像是责备。
说人人就到。特兰顿走进屋来。
“艾瑟琳,看到你回来真好。你在水泵站干得如何?”特兰顿怪腔怪调地问,艾瑟琳怀疑他知道自己缺岗。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才不要让他好过。
“不太顺利。”艾瑟琳停了一会,然后说,“那说说看,你负责照顾我妈妈,她却病得越来越重,你满意吗?”
“艾瑟琳!”尼可拉斯责备道。在山顶界,直接提问是不恰当的行为。特兰顿是科格内特的高官,不该遭到这样的冒犯。“赶快道歉。”
特兰顿紧闭嘴唇,对尼可拉斯的命令一笑而过。“不用不用。她生性活泼,不该加以限制。这个问题,艾瑟琳本就该问。”像往常一样。没人知道特兰顿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艾瑟琳觉得他虚伪。
尼可拉斯坚持。“不,艾瑟琳。要是让维里塔斯人在家里干活,结果发现少了东西,或者淘气的孩子玩得太晚,不肯上床睡觉,我们可以对他们这么说。但是绝不能对科格内特人这样讲话,要是首席医术师,那就更不对了。”
因为我既没看到医,也没看到术,所以才一时忘掉了他的职位,请多原谅;或者说,我很抱歉,我还以为,这位伟大的科格内特人不会计较小孩子说的话呢——虽然反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艾瑟琳认为这场嘴仗不值得一打,何苦呢?
“请忘掉我的话,特兰顿,是我忘了规矩,唐突你了。”
特兰顿微微欠了欠身,表示接受道歉。“其实,我刚刚发现了玛加的病因,印证了我最糟糕的猜测。这不仅对玛加,甚至于对每一个吉斯人和整个山顶界,都是个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