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是一个不眠夜。
初芮裹在被子里,面对满室的黑暗,眼里只有麻木。
她似乎都失去了抗争的能力,身心疲惫。
夜已经很深,房间门被轻轻打开,传来脚步声。
转而,床的另一侧塌陷下来。
本来睁着眼的初芮,背对着那个方向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慢慢的,她的身后有温度传来。
江寒郁隔着被子,将初芮抱住,克制着距离,又忍不住地靠近。
“初芮。”他开口,侧脸颊贴着初芮后脑的头发,“对不起。以后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做了,好不好?”
初芮紧闭着眼,呼吸不自觉地颤抖。
一想起自己时时刻刻被江寒郁监视着,她就觉得恐惧。
“原谅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更了解你一点。”
江寒郁的道歉听着很真诚,嗓音低哑,将微微发抖的初芮抱得更紧了一些。
“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想多看看你,哪怕只是照片——初芮,我真的好爱你。”
“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是你拯救了我,我那时候找了你好久,可是都没有你的消息。”
江寒郁从不跟人提起十年前的事,那是他坠落地狱的恶梦,可他却愿意向初芮揭开已经结疤的伤口,并不介意自己鲜血淋漓。
当时的他被绑匪虐·待了一个月,就剩一口气的时候,被找了一个小岛弃尸。
直至今时,他都怕海浪的声音,怕海鸟飞翔的声音。
当江寒郁轻描淡写地描述那段灰暗经历,初芮却微微睁着眼,失着神,脑海里清晰地闪过当时的画面。
她曾那么真实地见过奄奄一息的他,那么瘦,全身是血,连脸都看不清。
那一个月里,他一定是遭受了很多非人的虐·待吧……
想到这些,初芮对当时拉开编织袋的那个画面的害怕,此刻竟缓缓地演变成心疼。
而这时,江寒郁抱着初芮,低着声说:“那时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你找到了我,让我看到了光。”
“你就是我的救赎,我们应该在一起。”
听到这,初芮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遮掩着她眼底的情绪,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缓慢划过眼角,渗透进枕头里。
原来,江寒郁所谓的爱,真的就只是因为十年前的一个偶然。
他对她的偏执,只是因为这个。
初芮的心脏不知为何揪起来,竟然隐约觉得疼痛。
她始终没有出声,她感受得到身后男人抱她的力度,他抱得越紧,越叫她忍不住眼泪。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
或许,她是在难过,让江寒郁真正执着的,不是她这个人。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失落这么难过,难道她是真的……动了心吗?
初芮真的不愿承认,偏偏她弥漫在心口的疼痛和闷滞,都在逼她认清。
江寒郁发觉初芮的眼泪,以为她还是在惧怕自己,便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泪,柔声着:“初芮,不要怕我,我不让人跟着你了,以后都不了。原谅我,好不好?”
初芮说不出话来,想忍住眼泪,却忍不住。
江寒郁对她越温柔,越叫她止不住想哭。
江寒郁轻轻将初芮翻转过来,黑暗之中,手指轻轻抚过她脸颊,擦去泪水。
然后将她的脸捧在手心,温柔摩·挲着她的皮肤。
初芮终于睁眼看他,他的脸很近,呼吸也很近。
一片黑沉之下,能看清他清亮却深沉的瞳仁,此时此刻他眼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在陷进他眼眸的那一刻,她又清醒过来。他眼里的那个人,是她,又不是她。
如果十年前,在海滩上发现他的人换做是别人,那么此刻,他认为他所爱的,会不会就会换成那个人?
初芮大概已经知道答案。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可笑。
初芮为自己感到可笑,感到难过。她背过身,重新闭上眼,说出口的几个字都带着颤音。
“我困了。”她说。
“好。”
江寒郁替她盖好被子,轻拍着她的背脊,像在哄她入睡。
“晚安。”
隔天清晨。
初芮很早就醒了,或者应该说,她一晚没睡。
转过身,江寒郁安静地躺在她身旁,他看起来睡得正熟,姿势却略显蜷缩,好似很没有安全感。
他的脸就在她眼前,她默默看了一会。
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他。
不知想到什么,初芮又颤着眼睫,收回视线。
接着掀开被子下床。
她要走了。
清晨的雨还在淅淅沥沥。
初芮没有发出多少声响,维持着房间的安静,带上自己的东西从房间离开。
时间还很早,王嫂都还没起。
初芮从玄关拿走自己的伞,推开门,走进这细细飘扬的雨里。
而她身后,别墅的二楼窗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男人,正地隔着窗户,静静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
回校之后,初芮辞了快餐店的兼职,给的理由是临近期末,她需要更多时间复习。
这个理由很充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她变得不爱出门,除了上课和食堂吃饭,平时就在宿舍待着,连图书馆也不愿去。
即使江寒郁已经表明他不会再找人监视着初芮,可初芮总觉得不安,总觉得有人在角落看着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期末考试日益临近,西临的雪也下得一天比一天大,气温每天维持在零下十来度。
还好室内都有暖气,否则怕冷的初芮真不知要怎么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一个周日的中午,室友们约着出去吃饭,初芮不想去,留在宿舍复习。
宿管阿姨的电话打过来,说楼下有人找。
初芮握着手机,过了好久才慢半拍地回:“好……我一会就下来。”
她有些发冷,明明室内这么温暖,她却偏偏觉得冷。
甚至连起身去拿羽绒外套时,手都在抖。
刚才宿管阿姨在电话里说,她妈妈找她——
丢下她不管、无声无息消失的梁韵白,来找她了。
初芮甚至都有了一丝错觉,恍惚着,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不可能的梦。
梁韵白怎么会出现呢,她是真的回来了吗?
初芮走出宿舍,身上只带了手机和钥匙。
下楼梯的时候,脚步虚浮,整个人都在晃着神。
一直到宿舍门口。
宿舍楼外,漫天的白雪里,穿着杏色羊绒大衣的女人,依然那么漂亮,依然那么有气质。
来往经过的学生都忍不住多看这个成熟精致的女人两眼。
而她,在看到初芮的那一刻,抬手摘下了墨镜,冲初芮微微笑了一下。
初芮却倏地停住脚步,望着她,久久无法回神。
·
午间的咖啡厅,乐声悠扬,咖啡香醇厚。
地方是梁韵白挑的,高贵奢华,这样高消费的咖啡店,不是初芮这种普通学生会随便来的地方。
梁韵白点了一杯手磨咖啡,在等待的过程中,她仔细端详了面前的初芮许久。
初芮自见到她,就没说过一句话。
沉默不语的样子,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在负气。
但是再仔细看看,自己这个女儿可真的不像她。
都这个年纪了,还不会打扮。
身上是款式最普通的羽绒服,头发随随便便束成马尾,连最基本的涂脂抹粉都做不到。
好在脸蛋长得好,即使这样走出去,也不会输给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光鲜亮丽的大学女生。
初芮不习惯被梁韵白一直这样盯着看,低垂下眸,一直盯着桌上那杯梁韵白为她点的奶咖看。
母女两时隔几个月再见面,都还没打过招呼。
在服务员把梁韵白点的那杯手磨咖啡送上来后,她优雅地拿起小金勺,搅拌着咖啡,缓缓道:“最近过得还好吧。”
初芮有一瞬间觉得好笑,心内憋着气,看向她:“你觉得我会好吗?”
梁韵白抿一抿红唇,笑道:“看你这样子,是在怪我?”
难道不该怪吗?
初芮真的很想问问梁韵白,她到底是怎么做到一声不吭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给她。
如果没有江寒郁——
那她早就被江家赶出去,甚至很可能被迫背上那一千万的债务。
初芮真的好生气,为什么面前这个生她的女人,现在还能像无事发生一般,这么悠闲自得地喝咖啡。
“江老爷子已经去世了。”初芮尽量让自己冷静,说道。
梁韵白倒不意外,脸色没什么变化。
“我知道,他死了,我才敢这样回来找你。”
“……”初芮顿了顿,有些寒心于梁韵白对江老爷子的冷漠和无情。随后她问:“你找我做什么?”
梁韵白端起咖啡杯,抿一口,慢悠悠地说:“我没钱了。”
初芮蓦地睁大眼睛,随后露出疑惑又可笑的表情。
梁韵白却很镇定:“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这次来找你,不是来慰问你过得好不好,就是来跟你要钱的。不多,十万就够了。”
“你觉得我有这么多钱?”
“你没有,江寒郁有。”
初芮明显一滞,梁韵白轻勾唇角,“初芮,我知道这几个月,是谁在护着你。江家那小子对你那么好,不至于连几万块都不愿拿出来。一千万他都能因为你而不追究,更何况是几万块呢。”
初芮眼圈发红,胸口起伏着,“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可以为了男人和钱丢下我不管,你有想过你一走了之,我承担的是什么吗?你现在竟然还跟我开口要钱——”
甚至还是让她跟江寒郁要——
“你是我妈吗?你配当一个母亲吗?!”
初芮的眼泪几乎就快下来,可她使了劲地忍着,她不想哭,她一点都不想在梁韵白面前哭。
为什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为什么——
“初芮,你不必质问我配不配当一个母亲。”
梁韵白神情也认真了几分,瞧着面前与自己有那么几分相像的脸,说着:“瞧你这一副单纯又天真的样,想来你奶奶自小就把你养得很好,没让你受过什么苦吧?”
“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就你那个当赌鬼的爹,还有早就没有工作能力的奶奶,你怎么做到从小就衣食无忧的?”
梁韵白冷笑一声:“你每年的生活费,学费,我都一分不差地交给你奶奶,说到底,你是我养大的,所以你没有资格质问我配不配当一个母亲。”
初芮几乎懵了,大脑呆滞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在她以往所有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梁韵白的存在。
没有人跟她说她妈妈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更没有人告诉她,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是靠梁韵白的钱生活。
“我把你养到这么大,现在跟你要一点钱,不至于过分吧?”
初芮咬紧唇瓣,眼圈红得厉害,“没有,我没有钱。”
“我说了,你没有,江寒郁有。”
梁韵白看自己女儿要哭了,语气不免软了几分,哄着她:“乖,你跟他说一声,妈妈以后就再也不来打扰你了。”
初芮摇着头,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在哭,可语气强硬:
“你让我怎么开口?就算以前是你养大我的,但是我不是你赚钱的工具——你到底有把我当作是你的女儿吗?你跟那个男人走的时候,你有想过我吗,哪怕只是一秒,你有想过你还有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儿吗?”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要面对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还要我去跟江家的人开口要钱?”
梁韵白被初芮带着哭声的质问问得内心有所触动,不禁垂下眼眸端起咖啡小口抿着。
初芮倔然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努力憋着,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软弱。
母女两相互僵持一小会后,梁韵白重新开了口。
“当时我被那个男人给骗了,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就想着找个新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你,丢下你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被我连累。”
“江家这几年的实权都在江寒郁手上,只要他不动你,就没人可以要你为我的事情负责。”
“那小子啊,可是喜欢你好久了。”
初芮脸上闪过错愕,背脊发僵,定在原地。
梁韵白笑一笑,继续说着:“你就是太单纯,什么事都不知道。那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看上的你,对你有了心思。两年前你因为你爸生前的债务连累进了警局,他竟然自己去了警局接你,甚至还主动帮你善了后。难道你不会奇怪为什么那次之后就再没人来找你麻烦了?”
“我也是那次开始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竟然真的被我发现他收藏你好多照片。他可是真的喜欢你。”
说到这,梁韵白停了一小下,语气里带了些愤懑。
“也就是他对你存了心思,才设局让我上当。江家老头早就想跟我注册结婚,是他从中作梗才没成。还有那一千万,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才能得手,就是他故意放水,我才能走得那么顺利——他早就想着除掉我,名正言顺地跟你在一起。”
“他是背后织网的恶魔,而你,就是他的猎物。”
……
初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馆的。
冰冷的雪在漫天飘着,她一个人在路旁站了许久。
白蒙蒙的雪几乎要将她覆盖,而她却一动不动,甚至连冰雪湿透她的鞋子和裤子都没有感觉到。
初芮是有觉得冷的,但是是梁韵白给她带来的——
在咖啡馆的时候,梁韵白最后给初芮留了电话和银·行卡号,拎着她价值不菲的手包离开,仿佛是相信初芮一定会给她打钱。
而她对初芮和江寒郁之间的事,无心去问,更没有关心初芮的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
她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关心,少到几乎没有。
所谓寒心,不过如此。
天色愈来愈暗,马路上的车辆逐渐多了起来,周末的晚高峰到了。
初芮仍在路边出神,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久,她都没有听见。
明明马路上车水马龙,汽车鸣笛声不断,她的耳边却是静的,仿若一个无声的世界。
直到一件温暖的外套披到她身上。
被冻僵的身体好似终于有了一丝知觉。
点点的温暖渗透进初芮的身体,她僵硬地抬眸,看到眼前男人的那刹,冰冻的心开始裂开一条条缝。
他总是,那么不合时宜的,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总是,在看她的时候,眉眼里带着柔情,像能驱逐这个寒冬的凛冽。
可他又能否知道,在见到她的那瞬间,她那些矛盾可笑的情绪又翻涌而来,心痛的感觉那样清晰。
初芮望着江寒郁的脸,晶莹的泪划过冻僵的脸颊,鼻尖被冻得通红。
江寒郁什么都没问,只将她轻轻揽到怀中。
在这样的风雪之中,在雪簌簌落下的时候,给她所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