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陷入昏睡,梦见母亲和我的前任心理医生各占了沙发的一端,在我面前坐在一起,侃侃而谈。每过一会儿,母亲就会朝我弓下身子,摸摸我的额头,或者帮我捋平她塞在我脑袋下的枕头。在梦里,我听见心理医生说道:也就是说,你闺密和你丈夫好上了?所以她才把你扇女儿巴掌的事情告诉了他,好让他抛弃你?
“或者他们早就有奸情了。”我边听妈妈说,边渐渐醒了过来。“或许她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毕竟他一直跟别的女人有来往。谁知道呢?”
当她提起露丝时,话语间没有任何痛苦或仇恨,听起来更像是她已经毫不在意了。起初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可后来却认为,自己有这种反应才真奇怪。我究竟有什么依据来揣测母亲的感受,或者她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我从来没有——真的从来没有——像那样蜷缩在沙发一角,和母亲谈论这些。我们两个都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在我成为少年以后,母亲也许做过尝试,可我却让她的所有尝试落空。后来,我索性离开家,拒人千里之外,始终和母亲保持距离。到现在,我们竟一同沦落到这般境地。
她们以为我还在熟睡,我假装躺着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睁着眼睛。我的视线中央,有一双瘦长的小腿摆在面前。不是妈妈的腿。阳光照进屋里,明晃晃地落在这双腿上,让我看到了她来不及剃落的腿毛。一只脚套着松垮的凉鞋,轻轻地上下点地。我看到她的指甲开始脱落,上头还涂了指甲油,是糟糕透顶的粉彩色。她坐得很近,甚至到了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的地步,能抚摩到她的腿。
“我必须要问……之后……难道就没有人……我是说……”
她支支吾吾,反倒让我会意到她想要知道什么。母亲显然也会意到了。
“对外界声称是一场意外。公寓楼上和楼下的住户早些时候都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喊大叫,他们都认为他和那个晚上很晚才回家,还要在楼梯口大吵大闹的家伙是同一个人。住在街对面的人告诉警察,他们经常看到那男人坐在敞开的落地窗前抽烟。他们都纳闷,住那么高,他怎么还那么大胆子。法医从他血液里检测到了酒精,还不少。我觉得,他们甚至还能找到他握在手里的玻璃酒杯。”
我不自主地突然踢了一下腿,她们不可能错过这一幕。母亲瞬间停住口。她的脸向下,朝我看了过来。
“嗨。你当时睡着了,我也没打算吵醒你。想着兴许你是该好好歇歇。我是想把你挪到什么地方来着的,可是……嗯,跟上次我把你抱上床时相比,你毕竟还是长大了一点点。”
我们四目相对,良久无言,直到母亲脸颊绯红。真的。她居然脸红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然后她赶忙遮掩,意图再度掌握控制权。
“你感觉如何?”
虽然我醒来有一阵子了,可直到她发问,我才想起该检查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了。我的头不再猛烈地嗡嗡作响,但是头疼依旧,只是不那么强烈而已。肩膀依旧僵硬肿胀,但是显然是退烧了。小睡确实对我有所裨益。我睡了多久?一种熟悉却又特殊的感觉从我腹中传来。
“饿,”我回答道,“我饿了。”
在母亲的搀扶下,我走到了厨房里,吃了几片吐司面包。我不知道斧子哪里去了。不知道母亲会如何处置它,但我没有去问。桌子底下,斯米拉的洋娃娃脸朝下躺在地板上。圆点花纹的裙子向上掀开,塑料材质的屁股露了出来,明晃晃扎眼。我动作缓慢而郑重地伸向娃娃,帮它理好裙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坐好。
这一动作让我负伤的肩膀又传来痛苦的悸动。下半边脸和脖子同样作痛。我依旧浑身无力,全都拜发烧和过去几天的奔波所赐。我赶忙用手指摸了摸肚脐。你还在吗?我感觉身子里面有动静。有个什么“东西”在挣扎斗争,想要生存下去。要么是某个“东西”,要么是某个“人”,都会没事的。一定如此。
我来了胃口,摆好架势,准备将空空如也的肚子填饱,而母亲则在卧室和浴室之间来来去去,东翻西找,把我的东西统统打包整理。她的效率很高,默不作声,举手投足间透着自信,好像她除了救我于困境之外,别的事一概不知。我猜,她想尽快让这件事告一段落,然后开车送我去医院。只是不知道她会怎么和医生开口。不过,最好不要去问,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让母亲去说吧。
虽然心理医生一直和我们保持距离,但我心里清楚,她还没有离开小木屋。她的存在若即若离。我猜大概她还在客厅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或者在思考她的人生。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如果母亲信任她,那我也信任她。
我终于饱食了一顿。母亲擦好了厨房台面,然后把我的旅行箱拎了出来。
“车就停在外面。”她边说边指了指前门。
接着,她扶我站起,我们开始行走,她的手搀着我的腰,我的手绕过她的脖子。两个人的身子从肩膀到胯部紧紧地贴在一起。多年以来,我们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靠近。
刚刚走到前门台阶时,我听见客厅传来响声。母亲扭过头去,笔直地看向我们的正后方。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值得吗?”
母亲开始犹豫。她先看了看心理医生,转而又看了看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得稍微久些。我没有转过头,没有直视母亲的双眼,选择默默等待。
“不,”母亲说道,“不值得。”
她领着我到了汽车前边,帮我坐进了副驾驶座上。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自己的车。我听到母亲说她会尽快找人把我的车拖回去。总之她来处理妥当,不会让我担心。我不需要再来这里,永远不需要,她保证。
她绕车走了一圈,坐进驾驶座,关上门,又扣好了安全带。然后她坐着不动,并没有扭动车钥匙,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妈妈?”
她只是凝视着前方发呆。
“那个人……亚历克斯,”她终于开口,“他那样对她……是不是对你也是一样?”
我该说些什么呢?该把领带的事情告诉她吗?母亲紧咬嘴唇。我尽力用安抚、令人信服的口吻回答。
“我离开了他,告诉他永远不要再想靠近我。”
她沉吟片刻。
“那孩子怎么办?”她说道,“你们的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马上回答,迫使她转身看我,在我的眼睛里寻找答案。慢慢地,她开始点头。她伸过手,捧起我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
“要是他妄想找到你——你或孩子——要是他胆敢……”
亚历克斯早晚都会发现,我已经逃出生天,还是他妻子放了我一条生路。他会作何反应?我想都不敢想。但不管他的反应多么强烈,如果他想再找到我,那可得三思而后行了。成为一个“谜”自然有其优点,没有把父亲的事情向亚历克斯和盘托出自然也有好处。
我想起他在我们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通话当中说过的话,还有我诱使他相信的故事。让他确信,在尘封的往事里,对父亲送上致命一击的人是我,让他领教我的厉害。
母亲的手依旧捧着我的脸,我也抬起手,搭在她手上。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想说的话。也希望她能感觉得到,我内心中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涌动着的力量。有其母必有其女。
“如果他纠缠不休,我会处理好的。”
母亲听着这番话,默默在心中理解。然后,她把手放开,莞尔一笑。这笑容告诉我,一切都将重归正轨。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她说道,“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
她解开安全带,绕过树篱,又走回到我们即将离开的小木屋里,步履从容坚定。
我仰靠在座位上,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想象着回家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我决定要赶紧再找一处公寓,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许,我不得不移居他乡。但只要一恢复元气,我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卡金卡打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找个地方一起喝咖啡。
就在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看到她正犹豫不决地从公路对面走过来,身上还是那件不成样子的黑衣服,长头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我打开车门,她也靠近过来,站定在数尺之外的地方。她不说话,静静看着我,先瞧了瞧我脸上的划伤,又转而去看那个大肿包。
“我妈妈找警察谈了话,”她终于说道,“他们说什么有个拿斧头的女人。我想……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呢?”
她理了理散落在脸上的头发,低头看地。有一个妈妈因为女儿被男朋友用刀胁迫而忧心忡忡。我记得警察当时是这么描述的。
“你妈妈告发了他?”
也叫葛丽泰的这个女孩看了看地面,又瞧了瞧公路,举目四顾,就是不看我。
“真是蠢到家了,”她咕哝道,“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心里一沉。所以,她站在约尔玛一边了?即便他曾经想过要侵犯她?我真想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摇晃清醒,并且大声抗议,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林间空地上说过的话。可我又瞥见母亲正往树篱这边过来。等她看到葛丽泰,她的步伐迈得更快了。我迅速伸出手,把警察说过的那番话,从我嘴里说了出来。
“会有人帮助你的。”
女孩看着那只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有那么一会儿,她不曾动弹一步。最后还是抬起了手,用手指头轻轻在我的手上拂了过去。她的指头冷冰冰的。
“你好啊。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母亲的声音响亮,透着一分咄咄逼人。女孩猛地抽回了手。她最后凝视了一遍我的双眼。我的声音低似耳语。
“照顾好你自己,好吗?”
女孩不再说话,径自跑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手也跟着垂落。母亲打开车门,进到车里,又系上了安全带。当她问我那女孩时,我也只是耸耸肩。她也没再追问。
“甜心,”她换了个话题,“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我跟着关上车门,望了下后视镜,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渐行渐远。过不多久,她差不多就成了远方的细小的一条线,接着被大地吞噬,被马尔哈姆吞噬。母亲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
“我希望你明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是任何事,葛丽泰。”
我点点头。
“你会需要许多帮助的。十月怀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宝宝降生以后,生活也不会变得简单,根本不会。作为一个单身母亲,你总要尽可能地寻求支持。我想让你知道我……”
她欲语还休。我朝她搭在变速杆的手摸了过去。
“妈妈。谢谢你。”
她转头看着我,又绽放出她独有的笑容。
我们就这样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