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有人在喘着粗气。母亲和心理医生快速地交换了眼色,没有人动弹。又是一阵敲门声,只是这一次更剧烈,更气势逼人。母亲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来了。她理了理头发,步态僵硬,往玄关踱去。

等她回来的时候,身旁多了两个警官。一个是前几天我找过她说话的女警官。她扫视了一眼房间,留意到撕碎的报纸和肢解的咖啡桌。她看了看躺在地板上的我,再望了望母亲和那个穿蓝色裙子的金发女郎,又看回到我。

“这儿是怎么一回事?”

见我没有回答,她转身望向她的同事,那是一个男警官,发际线很高,还有个令人瞩目的将军肚。他双手搭在腰部,徐徐上前。

“我们接到一个老人的电话,说是关于斧头什么的。一个住在附近的女人行为诡异,威胁治安。你们有什么能提供的线索吗?”

关于斧头。我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不去看地毯的那处突出位置。透过眼角余光,我看到心理医生正悄然后退,步幅小到根本很难察觉她在移动。她现在的位置非常靠近那把斧头。她是想用身子遮掩那把斧头吗?还是她想一把抄起藏起来的斧头,准备出其不意,来个鱼死网破?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而是将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女警官。

“老人是在外出遛狗时碰见那女人的,”她说道,“他告诉我们说,那女人口齿不清,神情似乎极度沮丧。而且手里还拿着把斧头,正如我同事刚才说的一样。所以我们在附近排查走访。这地方与世隔绝,但我们还是挨家挨户敲门,询问有没有可疑情况。”

她又巡视了一遍房间,顺带挨个审视了我们一眼。没有人回应。母亲目光游移,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思考。似乎她还不知道,其实警察要找的那个女人就是我,那把斧头最初属于我。可她打从一开始就只看到那把斧头出现在金发女郎手里。她在想什么呢?她会告发这个心理医生吗?她会不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我一方面想大声朝她呐喊,让她赶紧这么做,趁还有机会,赶紧将我们二人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另一方面却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心理医生和那把斧头不过伸手的距离。如果她愿意,她完全能够趁警官反应过来以前,把我的脑袋劈瓜似的砍成两半。当然,这还要看情势是否真的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母亲刚张口欲言,又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男警官抹了抹前额,响亮地清了清嗓子。

“看来,你们几个还真挺热闹。”

“这里到底怎么一回事?”女警官也问道。

她又疑虑地扫了一眼房间,最后目光定在我身上,走近了几步,头微微扭到一边,斜眼向下看我。我努力克制闭上眼睛转过身的冲动,强打起精神,和她目光交汇在一起。我在等她认出我来,让她想起我们上次相遇时我的奇怪举动。可也许是因为房子里有其他人在,或者是她确实认不出我没有化妆的样子——更何况我现在的状况不忍直视——她只问我:

“你脸上的擦伤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处瘀青?”

母亲走上前来,站在了我和警官的中间。

“你也瞧见了,我女儿身体不舒服。她刚走出一段虐恋。更加糟糕的是,她正在发烧。如果你不信,你可以摸摸她的额头。我一整天都陪着她,她这样的状况哪儿也去不了。”

“你刚才说一整天?”

女警官挺直了腰板,注视着我的母亲。气氛变得愈发紧张,空气也开始凝固。吉凶难测。母亲似乎从一开始的麻木状态恢复了过来。她坚定不移地望着那个女警官,两人的目光勇敢地交汇在一起,女警官最终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看向她的同事,蹙了蹙眉。

“好吧,谁说得清呢。”他耸了耸肩,“似乎也没有其他人看到拿斧头的女人,除了那个遛狗的老人家。”

他说到拿斧头的女人时,还不忘扬起手,在空中比画出一个双引号。这个动作,加上他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的那副表情,暗示他其实也不知道,一个老人的话究竟有多可信。

那个黑头发女警官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我分明能看出来,她认出了我。她双目凝视着我,嘴唇抿成微微一条缝。

“如果有人伤害了你,你应该报警,”她终于说道,“会有人帮助你的。”

她指了指我们身后那个四分五裂的桌子。也许她把这当成母亲嘴里所谓虐恋的产物了吧。

“照顾好你自己,好吗?”她补充道。

没等我回答,她就回头看了看母亲,母亲不住点头。

“我保证她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警官发出一声叹息。

“似乎‘虐恋’成了今天的主题。早些时候我们接到了另一个投诉。有一个妈妈因为女儿被男朋友用刀胁迫而忧心忡忡。我猜,你该不会——”

她话还没说完,男警官也跟着上前一步。

“这孩子我们盯了很长时间了。一帮小混混的头子,专门虐待小动物。”

女警官眼里闪过一丝不悦,看来她觉得同事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细节。我感觉肚子里像缠了个死结。虐待小动物?持刀威胁?还有那个也叫葛丽泰的女孩。我真想大声问,她还好吗?可还是没有发出声。尽管刚喝了水,我的喉咙还是一阵燥热。母亲把手搭在胸前,深吸了口气。

“哦,上帝。多可怕啊!那个可怜的女孩!还有虐待小动物?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黑白相间的物体。几乎感觉到身体旁边有个小身影在蜷缩。然后,这个画面消失了,温存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寒战和刺痛。提里斯。“谁知道呢。”男警官又耸了耸肩,“也许是无聊过了头。现在的这些孩子啊——”

“话说回来,”女警官打断道,“我们可不会坐视不管,胡乱猜测。如果你们看到或听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母亲摇了摇头。

“没有。谢天谢地,我们也是刚刚来到这里,计划做短期旅行。考虑到这里发生的所有怪事,我们今后兴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凶湖。一个湖泊,居然起了这么个名字?”

女警官抬起手,掌心向上。

“官方名字不叫这个。确实听起来挺扫兴的,确实不是一个吸引游客的名字。不过我也是刚来这里,也是不久之前,才听当地人管这湖叫这个名字。”

说着,她转过身,朝玄关走了几步。他们要走了吗?这么快?我焦虑地变换姿势,不确定自己是更害怕警察在此逗留,还是担心他们就此离去。我想起了那个藏在地毯下的黑色物体。一团混乱的房间一定分散了警官们的注意力。

男警官已经站在了客厅里。女警官却暂缓了脚步,看了看那个心理医生,还有地毯的一角。我屏住了呼吸。顺着警官的视线,我看到了亚历克斯的妻子、斯米拉的母亲,身着蓝裙,贴墙而立,好像恨不得能钻进去一样。

“那你呢?你是谁?”

心理医生犹豫不决,没有答话。我似乎看到她顺着墙滑下去,想象着她哆嗦着手伸向地板。也许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对啊,你是谁呢?我的脑袋成了一团糨糊。然后听到熟悉的声音代为回答。

“一个朋友,”母亲说道,“她是一个朋友。”

我看到警官把目光望向母亲。也许是因为她迟疑得稍稍久了点儿。但是当她张口回答时,语气肯定,容不得丝毫怀疑。她又点了点头,以示强调。一个朋友,是的。她们注视着彼此。而且我有一种感觉,母亲给心理医生打掩护,不仅是为了我考虑,还有其他原因。

两个警官都走到了客厅。我听到关门的声音。母亲和心理医生互相审视着彼此。最后母亲打破了沉默。

“好了。把斧头给我吧,我会处置好它的。然后再坐下来接着说。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我敢说,有些事你很想知道。”

母亲和心理医生的动作都很缓慢。我注视着那个黑色物体被捡了起来,从一个人手里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然后听到脚步声,有人离开房间,打开了一扇门,一阵叮当作响后,又走了回来。之后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只有说话声,轻轻的说话声。我的脑袋里一阵急流冲刷而过,双眼阖了起来。我累了,累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