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喉咙发不出一声咆哮,不能痛骂,也不能恸哭,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内心里,我翻找着恰当的措辞,可怎么也找不到。终于,几个词从我嘴里自顾自冒了出来。
“你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女孩无声地点点头。不想打破这份寂静,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然后我告诉了你,我是来找一只猫的。”
她又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在屋子外头找到了猫,带它走了?”
“是的。”
我的脑袋时而云雾缭绕,时而拨云见日。
“然后……”
女孩又没有等我把话说完。我也没有接着说下去。我看到她把手伸向空地里头最新搭起来的那个十字架上,看到她碰了一下横着的那根木条。接着我的眼睛转向她站着的位置,幻想着猫黑白相间的身子就葬在了她的脚下。我想象着猫在最后葬身于此之前,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我真想把真相大声喊出来。我想闭上双眼,但是又害怕随之而来的恐怖景象。惨遭毒手的动物尸体如同血迹斑斑的旗幡,在我脑海里随风飘动。不!我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强迫自己睁开刚刚不顾一切闭上的双眼。我挑衅地看了那女孩一眼。她说的不是真的。
“我不相信你!”
她有一会儿都没有动弹,然后默不作声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来个东西。她向我伸出手,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她拿起我的手,把一个粉色的细小物品放到了我的手掌上。那是提里斯的项圈。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虽然我静坐不动,却有种腾空而起的感觉,如同在迷雾中穿行。确认自己能够平心静气以后,我才继续说话。
“它的名字叫提里斯,”我说,“它的主人是个四岁的小姑娘,她很爱它。”
有件事似乎必须要和眼前这个瘦削的少女说清楚。那就是,这只被她抓到又故意交给那帮恶棍处置的小动物既有名字,又有身份。它是有主人的,得知它死去的消息,它的主人一定会伤心。不过,当我看到那女孩脸上像戴了面具一样无动于衷时,觉得她似乎并未会意,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让她格外心烦意乱。
“我们有血缘联系,”我补充道,“我的鲜血。”
我没有把提里斯舔舐我手上伤口的事情说出来。就让这个女孩以为我疯了吧——如果她真的这么想。我见她低头看地。斧头依旧在原地,相比我的位置来说,离她更近。她快速地伸出一只脚,踩在了斧头上头。然后捡起来,将斧柄塞进了皮带。
“听我说,”她双臂交叉,说道,“约尔玛说我们要复仇的。”
我的喉咙冒出一声冷笑,听到自己发出了像疯子一样的笑声,却又停不下来。复仇?她这番话真是无比荒谬。
“他傻吗?还是你们都傻?我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仿佛是想劝诫我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她目光瞥向别处,紧咬嘴唇。
“我以为约尔玛找到它以后心情会好点儿。反正又没有坏事发生。我试着让他忘记你,但他……他一旦陷入那种情绪,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无法……毫无顾忌,毫无界限。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有可能……”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偷偷看了我一眼,显然透着股不适感,如同她口无遮拦地说了太多一样。
“我以为只要他捉住了你的猫,也许就两清了。”
我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听不明白。真的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像是我错失了某个重要的细节。几秒钟过后,她似乎终于明白,我的确是表里如一,对她说的话毫无头绪。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来到那个被伐倒的木桩上,坐在了我的身旁,中间留了一段小小的距离。尽管已经到了八月,她脚上依旧蹬着一双厚革皮靴。她用鞋尖点地,画了一个抽象的形状。
“船,”她叹了口气,“跟船有关。”
她望着我,看我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但我依旧摇头,仍旧一头雾水。
“那是我们的船,”女孩继续说道,“关于我们的船。”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份确信,特意把“我们”这两个字眼重读强调。我脑海里想到了两条船——一艘小艇和一艘脏兮兮的白色划艇。我仿佛看到了甲板上的血迹,还有船尾的红色血团。女孩依旧说个不停。但也许因为几天下来,我没有吃好,或者没有睡好。或者是因为怀孕而带来的身心不适。又或许是因为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我一直在绝望地寻找两个离奇失踪的人。然而依旧一无所获,于是在迷雾中越行越远,在旋涡中越陷越深。
这恐怕就是为什么,我越来越难以理解这个女孩的原因。又或者,这是某种防御机制,抗拒某种酝酿发酵的想法。这不可能是……这不会是……我只能听清她的只言片语。最后一次。离开那里。不见。找到。湖的另一边。约尔玛。是你。复仇。
从远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一声嘶吼。震耳欲聋,让我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耳朵。但是这还不算完。我周围的世界在颤抖摇晃,没完没了,让我最终尖叫了起来。有人把我的双手放下,搭在身体两侧。又有人把脸凑近我,正和我说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是那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异常轻柔。最后,我才注意到是那个女孩,葛丽泰。她一边用宽慰的话同我交流,一边轻抚我的后背。她一直这么安抚我,直到我的情绪终于镇定下来,直到嘶吼声渐渐消弭,直到我因为尖叫而喉焦唇干,身体筋疲力尽。之后,我们沉默着坐在一起。然后我把脸转向她,她也把脸转向我。等到四目相对,我开始讲述。
等我把满腹心事一吐为快后,太阳已经爬上树冠,天气越来越热。我把连帽大衣脱了下来,擦去了眉毛上的汗水。葛丽泰从皮带下抽出那把斧头,交还给了我。
“真为你感到遗憾,”她说,“希望我能够做些什么。”
“的确可以,”我告诉她,“离开他。现在就走,马上,不然悔之晚矣。”
她给了我一个无力的笑容。
“你会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的。”
这时,我听到了铃声。手机就在连帽大衣的口袋里。我似乎是第一千次开始在口袋里寻找手机,双手把大衣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拉开拉链,解开扣子,不顾一切要取出手机。可这一次又感觉不一样。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这一次,对面的人不再沉默不语。我听到了一个男人自信满满、有恃无恐的声音。
“嗨,葛丽泰。你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