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该死的钥匙在哪里?我把手伸进手提包,不得不暂时放下塑料袋,集中精力寻找。最上面的袋子张开了,里头露出那把斧头的黑色手柄。我想起来了,钥匙不在手提包里。我只是根据在家的经验,以为它在。不过到了马尔哈姆,习惯都变了。
我又站在了台阶前,手伸到台阶底下,从隐蔽的位置取出钥匙,突然感到后背有一股热辣辣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我身体里头扩散,总觉得自己正被人监视。这是我的幻觉,还是因为小木屋前面的金钟柏附近传来了枝丫断裂的声音?那儿真有别人吗?我开始发抖,几乎握不住钥匙。
我没有转身回望——不想向恐惧屈服——于是又走上台阶。我把钥匙插入门锁,拧了一下,用手拽门把手。但是门并没有开。我又试了两次,紧抓把手,把门往自己的方向扯动,可还是没有奏效。虽然开了锁,但门依旧紧闭。锁到底有没有打开?哆嗦着手,我又试了一遍。把钥匙插进去,扭了一下,再用手拉门把手。这次门轻易地打开了。
进去以后,我迅速地关上了门,站在玄关里,背靠着墙,直喘粗气。刚才是不是不小心把门锁上了?我出门时是不是忘记锁门了?开车去杂货店的时候,我肯定是记得要锁好门的,但至于有没有这么做,反而记得不清楚了。但是话说回来,对这些多多少少算是自然而然的琐事,又有多少人能记清楚呢?
刚才是不是真有别人在?如果真是如此,又会是谁?约尔玛?我又感觉到刀子抵住下巴的滋味。但恐怕约尔玛不会只满足于蹲在灌木丛里,悄悄监视我。也许是他的一个跟班。也许他们查出我住的究竟是哪座小木屋了。也许他们游手好闲,找不到其他事情做,索性在附近晃悠,却又突然来了个念头,寻思着能找些什么乐子出来。我盯着关上的门。既然如此,我心想,很快就能遂他们的心愿了。的确会有事情发生。
我的舌头紧贴上颚,提着塑料袋往厨房走。我把所有物品全都放进了冰箱和橱柜,斧头则留在塑料袋里,装作没有看见。内心深处,我秉持一条信念,努力相信自己还是原来那个来马尔哈姆之前的自己,一个永远不会想到要买把斧头的人,更遑论把它当作武器。
已经到了下午,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该吃点儿东西,却又全然没有胃口,也没法安下心来,索性凑合着喝了几杯果汁。我站在厨房柜台旁,饮着果汁,脊背突然又感觉一阵凉意。我缓缓旋转过身,看到了“她”——那个洋娃娃。厨房里六张椅子中,有五张整齐地塞在了餐桌底下,只有一张被抽了出来,上头坐着斯米拉的洋娃娃,眼睛一张一合。“她”圆胖的双臂举过头顶,矢车菊般湛蓝的眼睛盯着我不放。我不由得紧紧握住了玻璃杯,刚刚缓和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今天早晨就坐在这里了吗?还是昨天就开始了?我的手机响了。
我浑身颤抖,急急跑去玄关,去拿手提包。我手里握着手机,伫立不动,肚子里似有一团乱麻缠绕,眼睛紧盯屏幕。还是刚才的名字。我把手机贴在耳边时,上面满是汗水。
“亚历克斯?是你吗?”
电话那头依旧没有人,至少无人应答。叫了几遍亚历克斯的名字,却只听到自己沙哑的回声,我挂断了。
我浑身哆嗦,再一次盯着走廊镜中的自己。我的思绪飞向四面八方,想要捕获那些逃走的细节,尽全力不让自己失足摔倒或情绪失控。我想起了第一天晚上小木屋外尖锐的轮胎摩擦声,还有刺耳的尖叫声。想起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失踪以后,我回到小木屋,起初还找不到手机,后来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亚历克斯收拾得齐齐整整的被单下头找到了它。想起刚才开门时遇到的麻烦,由此想到门有可能一整天都没有锁。接着又想起斯米拉的洋娃娃出现在了厨房里,它那浑圆的、注视着我的眼睛,微张的小嘴,似乎是在无声呐喊,高举的双臂又像求救。
我跌跌撞撞往卧室走,深知自己需要找个地方躺下来。到了门口,双眼停在那件红色蕾丝内衣上,看到它依旧搭在椅子上,不由止住了脚步。当亚历克斯暗示——或者说是告诉我——要在马尔哈姆待上几天,我就买了这件内衣。我们会一起去,只有我们两个。尽管的确是临时起意,但我还是拿到了几天的休假。午餐时间,我跑出去买了一件新内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买,也不是因为我需要新鲜事物,而是觉得有人想要我这么做。我还给亚历克斯买了条领带,一条黑色真丝领带。那天晚上,我把领带送给了他。他看了好久,手指不断摆弄抚摩,细细品味其中丝滑的质感。
“我要戴上它。”他最后说道。
我们一起吃晚餐,之后,他带着一丝倦怠地抚摩我,挑逗我。他让我产生幻想,让我放松。这一次,我们要温柔地来一次,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不愉快的惊喜。几天以后,我就坐在了诊室里,下身穿着长裤,诉说自己感到多么疲倦,又多么难以启齿。然后我就听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消息。你怀孕九个星期了。真的一无所知?我的世界至此天翻地覆。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索性什么也没做。没有任何决定。也没有任何行动。恍然间,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们动身前往马尔哈姆的日子。
* * *
我无法迈进卧室。红色蕾丝内衣无情地将我的思绪引向黑色领带,我极度反感,几近晕眩。领带现在在哪里?从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但它必定就在某处,被整齐地叠好,或者挂在哪里。也许在卧室,亚历克斯的衣柜里头。
我却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了斯米拉的房间。到处都是散落的玩具,让我想起那个不久前还在这里睡觉、玩耍的小女孩。可当我躺在她的床上,又把脸埋在她的枕头里时,我再也闻不到她头发温暖而甜蜜的香味。她远远地离开了这里,很远很远。
“我很抱歉,”我对着枕芯咕哝道,“我很抱歉,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
我的脑海又闪过了那个景象,一双苍白的腿藏在灌木丛下,但我将其抛开,试着用另一番场景取而代之。斯米拉又出现在我视线里,亚历克斯坚实的臂膀抱着她在厨房里自由飞翔。然后,他把她安放在座位上,正对着我,而她则天真可爱地望着他,看他准备早餐。这是我们——她和我——在一起的第一个早晨。也是最后一次。假若我有先见之明,我会不会有所改变,做出不同的选择?
斯米拉在餐桌旁看到我的身影时,又在想些什么?她有没有看到我脖子上开始显现的伤痕,寻思着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因为她太小,既不懂这些事情,也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和一个陌生女子一同穿着睡衣?我从床上翻了个身。墙角有一只斯米拉的泰迪熊,我盯着它仅存的那只眼睛,陷入深思。老实讲,我甚至都说不清她到底看没看到我。我是说,她的确注意到我坐在桌旁。但她没有看我,哪怕一眼都没有。有别的事情吸引着她,让她无暇顾及我。那个早晨,她张口闭口都围绕着她自己和亚历克斯。斯米拉和爸爸。爸爸和斯米拉。她对他的爱令人叹为观止。
我坐在桌子对面,目睹着她看他时流露出来的爱戴之情,愈发感到忌妒。我觉得自己被遗忘了,想要他们之间的这种亲近。昨晚做出的决定也愈发坚定。一吃完早餐,我把亚历克斯领到一边,和他说了心里话。我决定好了,我要离开他。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出手不重,也没有生气,顶多有些心不在焉。
“不,”他说,“你不会走的。”
然后他留下我一人走了,我的身子如同灌了铅一样。我明白他的弦外之音。起初我还以为,最困难的部分在于下决心离开亚历克斯,只要走了这一步,剩下的都是水到渠成。直到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亚历克斯罗织了一张大网,牢牢地将我包裹在内。我浑身上下满是交织缠绕的丝线,完全无法挣脱。我的计划不可能实现。
我离不开亚历克斯。他不准我这么做,原因很简单,他才是那个只手遮天、掌控着我们两人关系的人。除非有一天他厌倦了我,我们才有可能分道扬镳,要想早一分一秒,简直门儿都没有。如果我真要离开……他会纠缠不休,千方百计要把我拽回来。他知道我的工作地点和居住地址,对我人生的点点滴滴了若指掌。他曾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必须另寻办法,觅得解脱。可是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我站起身,捋平了斯米拉床上的羽绒被,好像今晚有人要在这里落脚安睡一样。好像我当真确信,她会回来一样。抬起头时,我的目光转向窗户。玻璃窗外,我瞥见有什么东西跑动。我的喉咙一紧,往窗前踱了几步,拉下了百叶窗。一头鹿,我告诉自己。在这个时节,必是一头鹿,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