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感到释然,和昨晚看到草坪上的黑影时一样释然。你还活着,你不是那个昨天在岛上惨叫的人,他们没有伤害你。接着,她朝我的胸脯推搡了一下,我踉跄着退了几步。我注视着她,看到她紧握着拳头,又往她身后的树林里张望。女孩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
“我一个人,”她说道,“下次你可不会这么走运了。如果你学聪明了的话,就赶紧走开。别再回来!别管我们的闲事!”
她的声音里有某种特质,比起威胁、恫吓,更像是焦虑、忧心,像是她想要保护我。她的双手垂落下来。我的心跳也放缓了些。我来这里是有理由的,但首先需要赢得她的信任,表现出我待她十分严肃认真。
“你想警告我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别再和约尔玛纠缠不清了。现在你该明白这一点了。”
我轻抚开遮在脸上的几缕头发,以便更仔细地端详她。我在猜测她的年纪。透过那件深色的男士衬衫,我甚至可以看见她微微鼓起的乳房。不过她本来瘦得好像一阵风,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约尔玛?他叫这名字?你男朋友?”
女孩的脸上泛起斑点状的红晕。
“他不是我……我们并不算……”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一起睡过,接着开始摇头,他们当然睡过。我听到树林里“咯吱”一声脆响,整个人立时僵住了。还好,并没有看到约尔玛向我们狂奔过来。还没有。我苦涩地咽下口水,意识到约尔玛或其他男孩出现在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我还想把潜藏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那就得抓紧时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不必一味忍受。”
我的话着实让她吃了一惊。我看到她眨了下眼睛,听她说道:
“你……你什么意思?”
她装作没听懂,但我可以看到她正瞧着我的脖子。她忍不住盯着那里看。从她眼睛里,我看到了她的回答,看到了真相。我上前一步,但是克制着自己,没有把她一把揽入怀中。
“你叫什么名字?”
“葛丽泰。”她终于回答。
葛丽泰?和我一样的名字。居然也叫葛丽泰。我抖擞起精神,趁热打铁。
“听我说,葛丽泰。如果他虐待你……别让他逍遥法外。必须还以颜色,解放你自己。”
她的眼角在颤动。
“我没有——”她开口。
我没有耐心听她说完,没有时间去听这些借口了。
“你想怎么说都没关系,但你心里明白,你想要逃离这种状态。想要寻找一个能够帮助你的人。正因如此,你到了我家小木屋外,昨晚站在了窗外的院子里头。因为你知道,我和你很像。”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我把话说得太过了。直到刚才,那女孩听我说话时还纹丝不动,但顷刻之间,她的脸就暗了下来。
“才不是这个原因。”她怒喝。
形势急转直下。我要么说了太多,要么就是说错了。总之,我们之间脆弱不堪的某种羁绊刹那间崩塌了。但是不能就此作罢。我满脑子搜寻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心里百分百确信,她需要我。
“我跟你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我脱口而出,“你看不出来吗?你和我,我们有很多的——”
“你以为自己是谁呢?我们根本不在同一条阵线上!”
她的喝止声尖锐刺耳,我哑然,往后退了一步。倏忽间,我仿佛看到她的面目扭曲成一张痛苦和羞耻的脸,可马上又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酷而又不可被人洞悉的面具。她瞥向别处,手臂忽地伸向外边,笔直而僵硬,看上去有些焦虑,手指向我的身后。
“约尔玛都知道了!知道是你干的了!”
我回头去看她指着的方向——那两艘船的位置,双眼定格在稍微新一点的船,以及船底那一团肮脏的物体和血迹上,彻骨的寒意在我身体里扩散蔓延。
“干了什么?”我声音沙哑地问道。
“我们知道你去过岛上。也只有你和我们去过那座岛上,所以一定是你干的。”
我眼前一黑,没有回答。因为,我该说些什么好呢?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所有的自信和力量从身体里被抽空。女孩把手插在腰间。
“你一个人去的吗?我的意思是,去岛上。你一个人,还是跟其他人一起?”
她的语调透出一股子颐指气使,好像是一场刑讯逼供。不过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如此。我察觉到多说无益,只觉喉咙紧锁,又退了一步。
“不是……啊不,是的。当时只有我和我丈夫,还有我的……我的……”
我挣扎着想把话说完,可实在有心无力,只觉天旋地转。谎言一个接一个蜂拥而来,在我身旁湍急涌动,叫嚣着要把我掀翻在地。从我们来到马尔哈姆以后,我就一直在撒谎。对这个女孩撒谎,也对那帮孩子撒谎,对那个棕色别墅的男人,对警察,莫不如此。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重要,原因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说谎了。亚历克斯不是我的丈夫,斯米拉也不是我的女儿。
“我们三个人上到了岛上。但另外两个人……”
不要再说谎。别对她撒谎。女孩还在等待。眼见我没有把话说下去,她倒不耐烦了。
“什么?那两个人怎么啦?”
我该如何解释?他们没有回来,他们不见了。缓慢,非常缓慢地,我悄悄地从湖泊和那女孩之间抽身回退,向树林和单车的位置跑去。但是和我同名的这个女孩紧跟着我,又朝我的胸口猛地推搡了一把。
“坦白!我都知道你干了什么了。我们全都知道。”
我掉转身子,开始狂奔,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径直穿过树木,攀上暗沟。我回到了林间小路,痛苦而恶心地皱着眉头,却又不允许自己稍作歇息。我抓起自行车车把,跳到座位上头。女孩没有强留我的意思。骑车远离此地时,我还听到她在我身后大喊:
“约尔玛会惩罚你的!”
就在那一刻,当我听到这番话语时,心中似乎被唤起了某个东西。某个重要的事物正穿过我意识蒙眬的头脑,直扑而来。我猛然醒悟,原来是报复。这个念头重重地敲打着我的脑袋。他是出于报复的目的在惩罚我。但这个他并非约尔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