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是旁观者。置身事外,向内窥探。不论是母亲在电话里向露丝哭诉,还是母亲和父亲吵架,我只会默默偷听、悄悄打探。但那天晚上,最后那个夜晚,我终于成为一名亲历者。那时,我并没有踮脚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进了父母卧室,全凭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这是当年只有八岁的我从未经历过的。
“我知道你对葛丽泰做了什么。打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能够?”
这掷地有声的谴责把我的思绪又拉回到那个自己极力抗拒的场景之中。我一直被人强烈叮嘱,不要把事情真相说出去。可突然之间,它却成了父母吵架斗嘴的武器。穆勒还躺在我不小心摔落它的地方。父母依然争吵不休。不过那记耳光——他们中的一员曾经向自己的女儿扬起手来的事实——却不再是争论的焦点。两人的争论焦点换成了别的事情。
我的父母轻描淡写地迅速改换了话题。这反倒让我吃惊不小,深感痛苦与屈辱。我被迫默默隐忍,到头来不过是他们眼里的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我站在走廊里,数不清的情感似滔天洪水,迎面向我翻涌而来,一口将我吞噬。我——只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怒不可遏。
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或者说,当他们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父亲忙着往母亲身上泼脏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母亲半偏着身子。我看到她冷酷无情的面庞渐渐变形、融化,只剩下一张敞开的嘴和两只绝望的眼睛。即便如此,父亲仍旧喋喋不休,恶毒的话语越来越让人不忍心听下去。
我站在那儿,却只是盯着他们。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些什么事,彻底颠覆了我的世界观。我的父亲,曾经送给我可爱的礼物,同我游戏;曾说我是他的甜心,趁着做早餐的间隙陪我在厨房玩闹。这样一个父亲,他也许现在依旧隐匿在某个地方,潜藏在数不清的恶语、谎言和背叛之下。但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靠窗坐着的那个男人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恐怖的人,一个残忍的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母亲的人。他将她的生活弄得好似地狱。当我回忆起那记耳光时,萌生出了不同以往的想法。
我又走近一步,走入我父母之间的“光影游戏”中。谁先动的手?谁和谁都做了些什么?它从我记忆中“溜走”了。
之后,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震惊和羞耻让我麻木不仁。形形色色的人在房里走进走出,有医务人员,也有警察。我听见他们临走前,还对母亲说,要是能找到人过来陪她就好了,还说他们乐意帮她打电话。我听都不用听,就知道母亲将如何回应。没有这样一个人。穿制服的警官只得悻悻关了房门,留下我和母亲孤零零地在公寓里头。也许因为母亲静静地躺在自己房里,停止了啜泣,所以那些人才以为,等他们走后,她自然会过来照顾我、安抚我。但她却没有。我一人独坐空房。
四周黑暗弥漫,每一分每一秒都凝聚成了永恒。房外灯亮了一下,接着又是一片漆黑。突然,露丝终于站在了门廊里。她先对我说了些话,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然后她站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前面,从现在开始,这个房间就只属于我母亲一个人的了。我看到她挺直了背,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始咚咚敲门。我听不见里头都说了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露丝就出了房门,一脸煞白,犹如孤魂野鬼。她慌不择路地经过我的房间,脸色可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消失不见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出现在我面前,身子靠在门框上。我眨巴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终于,她终于又和我在一起了。她僵硬地挪身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我闭上双眼,心里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们会彼此交谈,会连篇累牍地说些有关自责和悔恨、责任与和解的话,还有正义,以及惩罚。我害怕这些。我已经开始哭泣。与此同时,我又明白这些不可避免。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
“好了,”母亲低语道,“都结束了。我们继续迈步向前,你和我相依为命。你可以指望我。”
我还在等待,可她已经把话说完了。我讶异地抬起头,看着母亲的双眼。她也回看我,表情泰然自若,直到我确定,她已经把心中想说的话一吐为快了,却不指望我说些什么作为回应。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将成为我们的秘密,既是她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不会有人请求谅解,现在不会,以后不论发生任何状况也不会。我的母亲沉默地举起手,手心朝上,向我递了过来。
我盯着她的手掌心,心里五味杂陈,好像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顷刻间自由飞翔了一样,既觉得心事重重,却又像如释重负。我当时只有八岁,年纪小到还不能进行选择。但我的确又做出了选择,把手放进了母亲的掌心里。从那刻开始,我们两人就要独自生活,相依为命,正如母亲说过的那样。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都将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