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境中醒来,梦里有一处灌木丛。灌木丛下面,一条腿伸了出来。那是一条冰冷、苍白的腿,属于一个四岁大的女孩,毫无生气,再也动不起来了。我赶忙在床头柜上摸索,找到一只空的茶杯,往里头吐。这一次大多是唾液和胆汁。不必换更大的容器。
我从床上翻过身的时候,脸湿漉漉的。睡梦中我一直在哭泣。这一次我甚至都不想伸出手去,因为我知道并没有人躺在我的身旁。闹钟上的数字微微地发亮。午夜时分。不管我转身望向何处,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我用羽绒被的一角擦拭着面颊,舌头在牙齿前徘徊,尝到了嘴里零星的苦涩。我躺在原地不动,沉湎于自我厌弃和恶心的情绪之中。仰头张望天花板,其他的情绪也纷至沓来,向我全身狂奔、扩散。有一种情绪逗留的时间更长。孤独。我实在是太孤独了。又一次。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手滑向睡衣下方,拨开衣服,放在裸露的肚皮上。手掌下的一次悸动让我吃惊,可立刻意识到,这不关胎儿的事。只是普通的肚子饿罢了。我都快记不起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想要吃饭了。
我把手伸过头,扭开了床头灯。眼睛适应光线以后,我注意到用来擦眼泪的羽绒被一角出现了一条条黑线。我是不是还没卸妆就缩到了床上?我碰了一下凝乱成一团的眼睫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昨晚我做了什么?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卸妆和洗脸。
我眉头紧锁,试着回忆起昨晚的情形,却一无所获。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出发去那座小岛,又遇见了那帮孩子,手忙脚乱地回到这座小木屋。其他的事则似被重重迷雾遮盖,不得其解。
我费了好大劲,才从床上坐起来,瞬间感到心脏灼痛。你的第九周,我听到医生的声音。你怀孕九个星期了。真的一无所知?是的,一无所知。因为我太累了,我言辞坚定。似乎不管睡多长时间,身体总觉得疲惫不堪。这也是我当初就诊的原因。好吧,好歹我们解开这个谜团了。医生说完,给了我一个礼貌的微笑。我不辞而别,没有向她展示大腿上的印记。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撑着背,勉力站了起来。真应该留在床上继续睡觉。可如果那样,又有可能被另一个噩梦弄得焦头烂额。所以,我去了厨房,接了杯水喝,然后去浴室小便。我把水往眼睛和脸上泼洒。当我抬起头,往浴室镜子里望去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了母亲,吓得后退了一步。接着,我看到脖子上那个瘀痕,冷不防把手掩在上面,转过头,不想再去端详。我和母亲,我们是多么的相像!真是她吗?倘若她真的在这里,又会怎么做?
我无力地瘫坐在马桶盖上。母亲……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可每次我看到屏幕上又闪起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就没去应答。因为,我们彼此之间还能说些什么呢?无话可说。或许,老实讲,她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她再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和母亲断断续续地尝试不同,过去几天里,我一通电话都没给她打。一个都没有。我弓下身,双臂抱住自己。孤独。总是如此孤独。接着坐直身子,逼着自己扬起下巴。别人凭什么要联系我呢?毕竟,我在度假。
我也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除了亚历克斯。即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徒劳无用,但还是忍不住拨打他的手机。并非期待他会应答。不是这样的。事到如今,我或多或少地接受了事实——他永远都不会接听。他的手机准是落在了一个听不见铃声的地方。
终于,我离开了浴室,踮着脚穿过黑暗,像一个擅闯者,一个陌生人。我并不属于这块地方。连这小木屋也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墙壁好像活了过来,焦躁不安地向我倾塌。与其说是焦躁不安,不如说是充满敌意。我走进客厅。在昏暗的夜色下,客厅似乎变了模样,凶恶的黑影在墙边潜伏,角落里躲藏着阴暗的东西。我迅速开了灯,房间瞬间沐浴在一片明亮之中。那些蜷伏着的可怕暗影露出了家具的形状。还是那一张松垮的沙发、低矮的咖啡桌,还有杂乱搭配的手扶椅,一如从前。
在那一扇扇面向码头和院子的大窗户里,我看到了整个房间的镜像。它成了一个闪耀的宇宙,四周被一片浩瀚的黑暗包裹。我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灯,还有破旧的家具。甚至可以看清楚挂在墙上的抽象画。房子中央,我看到了自己。自己的映像。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模糊身影,还有两个出现在眼睛部位的深色黑影,绷得紧紧的。眨眼间我又看到了她。另一个人。
从身形可以看出,那是个女人。不过比我更苗条,五官更棱角分明。我们一个寄寓光明,一个置身黑夜。我凝望过去,心想着她究竟是谁。她就是我。一个更年轻、更天真的我。她就是那个自父亲消失时渐行渐远的我,邂逅亚历克斯之前的年轻女子。好一会儿,玻璃窗上我自己的年轻身影似乎越发真实,多少让人宽心。
恍然间,我清醒了过来。瞧瞧你的周围,理智告诫我。我听从指令。家具、画作,房子里的一切全都被照亮了。我自己也一样。可那个女人,那另一个人,只能略微瞧见她一袭黑影。因为她并未寄身于光亮之下。她不在这间客厅里头。她站在外面,站在码头上,往房子里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