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缓缓地开着车,顺着蜿蜒的道路,往马尔哈姆深处行进,离城际公路也越来越远。天空中的袅袅青烟就是我的启明星。不论它来自哪里,都必定表示有人在那里,是如假包换、活生生的人,能够通过肉眼看到的人,能够同我说话,并告诉我看到的一切都确实存在,发生的一切也都信而有证的人。

在马尔哈姆的这一边,小木屋的规模更大了些。大多数更像是别墅,而非小屋,庭院的间隔也更宽敞了些。只是在这里,家家户户依旧是大门紧锁、荒无人烟的模样。我用龟速驾驶汽车,眼睛从道路一侧扫向另外一侧,仔细寻找火光,寻找其他人存在的迹象。即便如此,那突如其来的声响依然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接着我减慢车速,竖耳细听,那是一连串孱弱、断断续续的声音。等我意识到这是什么声音时,我停下了车。我的心脏激动得扑通扑通直跳。有犬吠,意味着我越来越靠近了。

我钻出汽车,开始步行。在路的右手边,看到了墨绿色的大树,还有从大片落地窗反射过来的刺眼阳光。院子很大,绝大部分空间都隐藏在高高的栅栏里头,栅栏环抱着整个房子。我越走越近,于是伸长脖子向房子张望过去。房子有好几层高,外头漆成了棕色,和附近的颜色布局格格不入。我瞥了一眼鲜艳锦簇的花圃,还有修剪齐整的草坪。在高度抛光的露天平台上,一台木炭烤架正在熏烤。

我的耳朵高度警惕,却只能听到树叶的婆娑声,还有几只鸟儿在水边刺耳的尖叫声。除此之外,一片岑寂。

就在这时,又响起一声犬吠,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房子角落冲刺过来。那是一只毛色油光发亮的大狗,舌头伸在外头。它一边用爪子击打一个黄色的圆球,一边追在后头,接着又被球绊倒。这只狗似乎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游戏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在栅栏外踟蹰不定的我。也可能是因为它训练有素,不会轻易烦扰陌生人。

我的眼角余光望见了某个移动的物体,遂抬起了头,视线滞留在房子顶层。在一扇半开着的窗子里,有一幅薄薄的床帘随风摇曳。那儿有人吗?我按兵不动,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应该在此停留片刻,试着找人接触。这不正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吗?但是一想到要和其他人说话,我心里又惴惴不安。如果他们一看到我这副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我抽身回转,开始往车那边走去。

“你好!有什么能帮忙的?”

我闻言陡然转身,差点儿摔了一跤,着实让那声音的主人吓了一跳。在我身后,有个老人家正站在那扇敞开的院门旁边。虽然天气炎热,他还是穿着条长裤,衬衫外头还套了件毛线衫。他的头发稀疏,表情略带提防,却也算和善。紧挨着站在他身旁的,是那只狗。男人紧紧地握着狗项圈的绳子。

“我吓着你了吗?并不是有意的。”

我摇了摇头,嗫嚅着说了些没关系之类的话。可我分明心跳得厉害,想大声说话也说不出来。

“我得为悄悄走近你而道歉。我必须要说,现在我是格外小心。现在时节都这么晚了,留在马尔哈姆的人也不多了,而且你永远不知道,那帮孩子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你必须保持警惕,如此而已。”

我盯着他。那帮孩子。所以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我没有发……我摇了摇头,摆出一副让那个男人见了,兴许会当作赞同的表情。他从容一笑,显然已经认定我没有恶意。

“说起来叫人怪瘆得慌的,”他继续说道,“有几个夜晚,他们会弄出很大的动静。就在水域附近,有时还会跑到那座岛上去。我都尽可能离他们远远的。”

跑到那座岛上去?我想起了亚历克斯和斯米拉,还有搜寻他们时,我找到的那只黑鞋。我哆嗦了一下。那男人介绍了他自己,只是眨眼的工夫,我就把他名字给忘记了。

“你住在附近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从那条路过去,码头上的一个小木屋里。”我告诉了他,手含糊地挥舞了一下。

“亚历山大[1],”他立刻接了茬,倒出乎我的意料。“你是跟亚历山大在一起吗?我好久都没见着他了,但又觉得,前几天似乎看到了他,还有一个小女孩。我猜她是你女儿?”

“斯米拉?”我低语。

我的声音有点儿奇怪,听起来粗哑、刺耳又十分空洞。但是那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拍了拍那条黑狗,狗把鼻子埋进他的手里以示回应。

“斯米拉。多么可爱的名字。看来你是她母亲了,亚历山大的妻子。事实上,我觉得我们以前见过。虽然只能算是匆匆一瞥。”

我垂下双眼。难道我又点头了?是的,我想是的。但思绪却飘向了别处。这个男人说他看见过斯米拉,和亚历克斯一起。前几天。到底是哪一天?天热得厉害,我的小腿却起了鸡皮疙瘩。

“你说你是在什么时候看见他们的?还记得吗?我是说斯米拉和亚历克斯。还有,你是在哪里见着他们的?”

男人皱了皱眉,他的眼神变恍惚了。

“我猜是在舞池附近,仲夏之夜。不过那都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我依稀记得,你们那会儿刚结婚不久。时光不复,旧日难追。那时候马尔哈姆还有一个像样的协会,定期组织些活动。”

我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我问的是最近几天的情况。你说几天前见过他们。是在哪里?”

男人慢悠悠地摇头。

“我很抱歉,”他犹豫地说道,“我记不清了。”

我竟然在苦思冥想,他是不是在撒谎?但马上又意识到,也许他说的是实话。毕竟他是个老人家了,记性也没有那么靠谱了。不能因为我和真相之间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的关系,就一口咬定其他人也会像我这般肆意编造谎言。黑狗挣脱了主人,朝我跑了过来。它迅速地嗅了嗅我,可当我想挠挠它的耳背时,狗又退了回去。没再继续摇尾巴。

“嗯,我想我该走了……”说话间,我已然转过了身。

“他看起来很生气,”男人突然说,“我是说亚历山大。又或许是害怕,或是惊恐,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

一股风呼啸着吹过树干,一种危险的气息席卷而来。生气,或是惊恐,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我掉转身子,跑走了,连声再见都没说。身后,我依稀听到男人大喊着要我保护好自己一类的话,还说那帮孩子不值得信任。

当我发动汽车朝来的方向加速时,碎石四处飞溅。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朝着什么方向行驶,只知道汽车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生气,或是惊恐,说不清究竟是哪一种。我的肚子里翻江倒海,某个东西在里头躁动。我的心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跃出胸腔。小斯米拉。

我不敢再冒风险了。只有一件事情可做。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去一趟。

[1]亚历克斯的全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