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腿打战,离开了卧室。和母亲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感觉舒心过,刚才那通电话尤其让我烦扰不堪。我们相互说的话乏善可陈、沉渣泛起,几乎都是陈词滥调,与我现在这梦魇般的迷离境地简直是鲜明对比。
我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踌躇,手机第三次振动。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弃?此时躺在沙发上的提里斯也扬起了脑袋,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
“我会的,我会的。”我咕哝道。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确实应该有所作为,可问题是,该做些什么好呢?和母亲的通话打乱了既定部署。我亟待重整旗鼓,从头再来。刚才不是还有个什么计划的吗?先找到手机,然后……然后怎么做来着?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端详着掌心里硬邦邦的手机。它居然一直都在亚历克斯那半边的床上,被塞在羽绒被下头,藏了起来,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藏……不!我猛摇脑袋,试图驱散渐趋成形的模糊设想。我的手机究竟是为什么和如何出现在那里的,似乎答案并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就只有赶紧和外界取得联系了。想到这里,我拨打了亚历克斯的号码。是的,太理所当然了。我就该这么做。
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串号码,开始等待。他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以为是亚历克斯在接电话,还以为事情就此落下帷幕,可接着却发觉电话那头只是他的语音信箱而已。我按了“挂断”按钮,又打了一通。还是那个熟悉的节奏韵律,他用推销员特有的方式,跑火车般念了一串烂熟于心的话语。我又打了四五次,每一次都是那一段相同的录音。等“哔”的一声响起,轮到我留言的时候,我却什么都没说,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若面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局面,该说些什么才算是恰如其分呢?
“嗨,这里是亚历克斯……”电话录音里的问候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往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渐次浮现。
* * *
他和一个同事一起进了店。卡金卡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
“嘿,瞧啊。”她压着嗓子,暗暗戳了戳我。
我转过身,恰好看到他。他的西装剪裁得当,十分合身,头发也刚剪过。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不过在他伸出手时,袖口稍稍往后一滑,露出了前臂上交错缠绕的文身。这种反差让我好奇不已。他告诉我们,他在推销一个美容产品系列,该系列还请了个著名歌手担当代言人。他的同事大概也说了些大同小异的话,不过具体的我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当亚历克斯用他金属般的蓝眼睛看我的时候,我竟一时语塞。
“葛丽泰?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就在这时,店主出来了,他礼貌地对亚历克斯微笑,两人又迅速地握了握手。很明显,他们预约过。亚历克斯朝我们点了点头,跟在店主后头,往门店另一头的小办公室去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感受到我的双眼像胶水一样紧紧黏着他的背影。我还幻想他会回过头,对我莞尔,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这款由歌星代言的美容产品系列正式面市的时候,不管是资金还是构思,都下了非同寻常的功夫。以歌星为原型的纸板做成了真人大小,摆满了全店,每一个都摆着与众不同的华丽造型。镀金的托盘上头摆满了装有粉红色无酒精香槟的高脚杯,还有华丽精巧的果仁巧克力。卡金卡和我在观众面前联袂展示新产品,做着化妆示范。不经意间,我注意到亚历克斯也在观众里头,就站在讲台的下面,正对着我。他的眼神里有一股雷霆般的欲望,实在让人欲罢不能,我甚至因此而破了音。等到活动结束,我们一起打扫场地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身旁。
“葛丽泰,”他说,“跟嘉宝[1]一个名字。”
或者格蕾特[2]。我暗忖。有一个关于糖果屋和林中恶女巫的童话故事,我的名字差不多跟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不过我没有说这些。因为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对我就有这样一股魔力。除了含羞点头,我什么也不会做。他对我淡然一笑。
“看来是你母亲给你取了个电影明星的名字喽?”
我清了清嗓子。“事实上,名字是我父亲起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别追问下去。别追问他的事情。幸好,亚历克斯并没有提到我的父亲。至少那时没有。他若无其事地靠在满是香水瓶的展架上,呷了一口杯中酒。
“不过,总的说来,这名字适合你。嘉宝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
他湛蓝色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我不禁岔开了视线。我抚了抚身上穿的绘有店标的黑色T恤,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在跟随我抚摩衣料的双手,忽上忽下。
“而且,她不但是个美女,还是个谜。我感觉你也一样。”
* * *
某种温暖的东西在蹭着我的腿。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提里斯,遂心不在焉地瞧了它一眼。父亲的事情我是之后才告诉亚历克斯的。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一个谜。我感觉你也一样。哦,好吧。也许真叫他说对了。
我弯下身,用手抚弄猫儿的下巴,另一只手把手机架在耳边。提里斯颇为享受地眯着眼,用脑袋顶着我的手指。我翻了一遍语音信箱,没有亚历克斯的留言。我又一次拨打了他的号码。这一次,我留了个口信。
我坐立难安,游荡着进了厨房。我找了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掉了地板上的泥巴,然后在客厅里把小雕塑的碎片悉数捡起。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又在小屋转悠了一圈,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在玄关附近,我停了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仔细聆听外头传来的各种声音,期盼能听到有人登上木阶,抓住门把手,叫着我的名字,大声喊着:我们到家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脑袋里混乱不堪,又空空如也。失踪?出走?不可能。
衣帽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我转过身来看着它。我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着深色头发、精致妆容的身影,全方位、无死角地细细打量,端详着她全身上下,除了脖子上发紫的地方。只要一看到那里,我的目光便匆匆掠过。接着,我盯着自己的眼睛,尝试用眼神透过墙壁的阻隔,去看外面的世界。这面墙一直是我的庇护,也是我的武器。要是换作他人,面临我这番处境,又能如何?一个普普通通、通情达理的正常人会怎么做?
还没等这些问题在我脑海中成形,我就知道了答案。求助。一个普普通通、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这么做。我怎么能就这么坐看时间流逝(一定过去了好几个钟头),而不报警说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不见了呢?我为什么就没有迅速拿起手机,向警方求助呢?我感觉双颊滚烫,抬手拭去泪水,目光更坚定了些,死盯着镜中的自己,久久不能释怀。报警意味着承认了有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意味着所有可能的情形中,发生了最可怕的一幕。而我却偏偏抗拒着这个念头,不愿细想下去。亚历克斯和斯米拉必然没有受到伤害,安然无恙。我情愿抱定这样一份信念,同时也正需要这样一份信念。可为什么他们还没回来?没和你在一起呢?我顿觉脊背发麻,颈背和手臂汗毛直立。我必须回到小岛上。必须回去。
正要穿鞋,我的身子却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在地。
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疲惫不堪,筋疲力尽。出发之前,我最好还是先坐下来休息一下。虽然吃不进东西,但至少得喝点儿什么。
我跌跌撞撞进了厨房,快速地用手掠过洗碗池上头的橱柜,但是一个都没有打开,而是打开洗碗池下面的橱柜,检视着里头储藏的各色酒瓶。我最需要的是一杯酒。可我还是关上了柜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能喝酒。现在不行。现在肯定不行。
一张脸的轮廓依稀浮现在眼前,我辨认出一个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他的头发如波浪般散落在前额,饱满的嘴唇笑出再清晰不过的一个弧度。爸爸?真是爸爸。简直够了。我仅存的最后一丝自信和决心也消弭殆尽,不禁双手捂脸,栽倒在地。
亚历克斯,你个该死的!
[1]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Greta Lovisa Gustafsson,1905年9月18日—1990年4月15日),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瑞典籍好莱坞影视演员。——译者注
[2]人物出自《格林童话》中的《糖果屋》(德语原名为Hänsel und Gretel),讲述的是韩塞尔和格雷特兄妹被继母扔在大森林中,迷路的他们来到了女巫的糖果屋,被抓并差点被吃掉,但凭借机智与勇气,最终脱离魔掌的故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