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摩托艇如刀锋般凌厉而准确地从湖面直穿而过。落日西沉,夏末傍晚将至。我静坐船首,闭上双眼,任由跃动的水花飞溅在脸庞上,努力克服着身体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尽量随着船体移动的韵律,保持身姿。他就不能慢点儿开吗?我想。他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船真的慢了下来,亚历克斯当真就有这种魔力。我转过身看着他。他端坐在船尾,一只手搭在舷外发动机的操作柄上。刚剃的头,紧绷的下巴,还有眉头因注意力集中而闪现的皱纹,显得他整个人男子气十足,像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拿“俊美”这样的字眼形容男人,可亚历克斯配得上这个词。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也是。
正沉思间,他毫无征兆地关了发动机。一个小角度回旋,小船扎在湖面不动了。坐在我俩中间的斯米拉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子。我俯过身去,用双臂抱着她,好让她找回平衡。她本能地用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股暖流从我心底漾起。空气中,发动机的声响已经消散,徒留一片寂静。斯米拉那纤细的淡黄色头发在颈背打着卷儿,和我的脸相隔不到一英寸。我刚想低下头,用鼻子亲昵地蹭她的发丝的时候,亚历克斯却伸出手要拿船桨,问她:
“你想不想试一试?”
斯米拉迅速挣开我的怀抱,站起了身。
“那好,过来吧,”亚历克斯微笑着说道,“爸爸来教你划船。”
他伸出一只手给她,扶她挪步来到船尾。安全抵达船尾后,她坐到了他的双腿上,高兴地拍打着他的膝盖。亚历克斯教她如何握住船桨,两人就这么缓缓地开始划船。斯米拉开心极了,用她那特有的方式咯咯笑了起来。我凝视着她左脸颊上的小酒窝,入了迷,视线开始模糊。于是,我又把目光望向湖水,思绪迷失在茫茫水域之中。
亚历克斯说什么“这湖应该有个官方名称才对”,可是附近的人除了叫它“凶湖”之外,再没有别的称呼了。他说的还不止这些,还讲了一连串故事,一个比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都是有关这个湖的传说以及当地人对它的描述。据传说,这湖很久以前就遭受诅咒,水里的凶灵会附入人们的身体,扭曲他们的灵魂,唆使他们犯下滔天大罪。有孩子和大人在此失踪,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这里还发生过血案。总之,传闻如此。
湖水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奇异而又哀婉的回声,我的思绪就此打断。我转身向声源处望去,余光瞥见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也回过了身。接着,我们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先是十分低沉、嘶哑,接着演变成为一种干吼嘶鸣般的尖叫。不远处,一个状似双翅、幽灵一样的黑影极速朝湖面俯冲而去,电光石火之后,全无踪迹,连一朵水花、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好像是被湖水吞噬了一般。亚历克斯一手抱着斯米拉,另一只手朝事发地点指了过去。
“是只潜鸟,”他解释说,“有时被当成史前鸟类。也许是因为它的叫声吧。人们大多觉得它怪吓人的。”
他朝我转过身来,可我依旧看着斯米拉,拒绝和他四目相对。过了很久,斯米拉的双眼都直勾勾地盯着潜鸟消失的地方不放。终于,她扭头看着亚历克斯,忧心忡忡地问他,那鸟儿是不是该游出来换口气了。他闻言一笑,一边抚摩着她的头发,一边告诉她潜鸟能够在水下待个好几分钟,没必要担心。“而且,”他补充道,“它几乎很少从消失的地方再次出现。”
亚历克斯捡起船桨,继续朝既定方向划去。斯米拉回到船中央坐下,只不过这次背对着我。我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仔细端详着她的侧脸,眼见她仍然极目搜寻着湖面,脸颊呈现出柔软的曲线。她还在挂念那只鸟儿,依旧琢磨着鸟儿现在身处何方,寻思它潜了这么长的时间,到底还能不能活下来。我扬起手,想要轻轻地摸摸她瘦小的脊背,尽力安抚她。可这时,斯米拉调换了位置,我连她的脸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斯正对着她微笑。而我也能想象得到,她也在冲他笑脸盈盈,信任他,依赖他。如果爸爸说那鸟儿没事的话,那一准没错。
还有大约三十英尺[1]就要到小岛上了。这小岛正好位于“凶湖”中央。我们的目的地就在那儿。我俯视湖水,试图用肉眼穿透湖面,费了好些力气,终于能够隐约看到我们身下水草丛生的湖底。水越来越浅。水藻开始漂浮了上来,缠绕在船体周围,像细长的绿色手指。高高的芦苇耸立在小船两边,在我们头顶上方垂了下来。等到船靠岸的时候,亚历克斯站起身来,从斯米拉和我身边走了过去。他的动作激得船摇摇晃晃。我不得不紧紧抓住船沿,闭上双眼,直到晃动停止。
亚历克斯往最近的一棵树的树干上围了一圈锚绳,小心仔细而又结结实实地绑了个结。然后,他伸出手来,斯米拉见状,解下救生衣,踉跄着步子,从我身旁走了过去。她是那么着急,不小心踩在了我的脚上,手肘也结结实实地戳了我的右胸一下。我痛得叫了一声,可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不然就是根本不以为意。她是那么渴望和她父亲在一起,其他事情全都置若罔闻了。见过他们的人都说,斯米拉爱亚历克斯胜过任何事物。当初我们从小屋出发,动身前往码头的时候,她就坚持着要跟他走在一起。哦,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雀跃更加贴切。林间小路的两旁长满了云杉,阳光就这么斜照过枝丫,斯米拉高兴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马上,她就要和她爸爸登上无人的荒岛了,如同真正的海盗一样!斯米拉是海盗公主,那爸爸就是……也许是海盗之王咯?斯米拉被逗得哈哈大笑,拉着亚历克斯的手往前走。跟在她身后一起朝湖边走的我心里在想,她的步伐真是快到不能再快了。
如今,我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斯米拉靠在亚历克斯身旁,纤细的小手软软地搂着他的腿。真是密不可分的一对儿。父亲和女儿。他们二人在岸上,我则继续坐在船上。这一次,亚历克斯又向我递出了手,一边挑眉示意。我有些犹豫,他察觉到了。
“来吧。就当是一场全家远足,亲爱的。”
他咧嘴笑了。我把目光挪向斯米拉,小家伙也看着我。她那小下巴微微扬起的样子总是别有深意。
“你们两个去吧,”我冷冷地说道,“我在这儿等着。”
亚历克斯可有可无地又劝了我一次,见我依旧摇头,他也就耸耸肩,朝斯米拉那儿走过去了。他做了个鬼脸,斯米拉的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岛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啦!海盗老爹和海盗公主斯米拉要来啦!”亚历克斯大喊。
亚历克斯就这么一边喊,一边抓起斯米拉,把她倒挂在肩上,开始朝着小坡跑了上去。岛的这一边比另一边地势更陡,我们就是从这一边登的岸。但是亚历克斯可不会让这陡坡延缓了自己的脚步。我差不多都能感觉到他两条腿里积蓄的酸疼了。还有倒挂着的斯米拉,她那小肚子里一准是天旋地转。然后,他们爬过山坡,消失不见了。
我坐着静静聆听,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我弓下身子,轻柔地按摩自己一会儿酸硬紧张,一会儿又绵软无力的腰板。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让我的身子往前又倾了过去,好回头往旁边看。小船下头,湖水宛若静止,整个湖面在我眼前闭拢。我再也看不清水下有什么东西了。唯一与我对视的,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倒影。终于,我陷入了沉思,开始回想昨天傍晚以及半夜所发生的一切。盯着水中的倒影,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在水下浮现,我脑海中却在仔细回味那时候的每一个字眼和每一个举动。随着记忆的碎片次第绽放,我的视线也随着湖水由浅入深地渐渐晦暗。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分钟过去了。好几分钟过去了。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接着,我眨了眨眼睛,好像是从一阵昏迷或恍惚中惊醒过来,时间的概念荡然无存。我在这里坐了多久?我瑟瑟发抖,不禁双臂抱胸。太阳落到了树冠之下,在天空中留下几抹血红色的条痕。傍晚的一股寒风迎面袭来——我是真的冷了。我挺直了背,想要听清所有的声音,可就是听不见亚历克斯那低沉的嗓音,也听不见斯米拉悦耳的咯咯笑声,只听到远远传来的潜鸟孤寂凄凉的号叫。我浑身战栗,开始害怕了。难道他们不应该结束海盗游戏、停止荒岛探险了吗?可我又想起斯米拉兴奋的样子。她也许还没玩够,还要继续探险,不会如此轻易罢休。他们也许在环岛漫步。又或许他们恰好在岛的另一头玩捉迷藏。这恐怕也是我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原因吧。
我闭上双眼,想起他们今天早晨在厨房里玩闹的情形。我知道,亚历克斯不仅体能充沛,还非常有耐心,不管和斯米拉玩多久都不嫌累。要是换成别人家的爸爸,只怕早累趴下了。来吧,宝贝,我们回船上去。妈妈在等我们。亚历克斯可从来不会说这些话。他是个好爸爸。我睁开了眼睛,再一次倚靠在船舷上,感觉到自己的视线定格在这愈发阴沉的湖面上。
好爸爸。
好爸爸。
好爸爸。
等我坐直身子,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声,也没有欢笑声。甚至连潜鸟的声音都没有了。我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侧耳聆听。刹那间,我明白了。没有必要在小岛上焦急地奔走,也没有必要去搜寻或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们的名字。我甚至都用不着站起身来,离开小船去打探消息。
亚历克斯和斯米拉不会回来了。他们不见了。
[1]1英尺约合0.3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