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穗慢慢放下笔,托腮盯着还未干涸的墨渍忍不住吹了吹,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她利落合上日记本塞进抽屉里。
顾秀华轻轻叩响房门,温吞的声音从外传进屋内。
“穗穗,奶奶能进来吗?”
虞穗迅速起身,临到门口时抬手拍了拍脸颊,扯出淡淡笑容打开了房门。
“奶奶,怎么了?”
“进去说吧。”
虞穗侧身让顾秀华进来,看奶奶神情严肃大约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随手关了房门走到床边坐下。
顾秀华习惯了坐硬邦邦的木椅,抽出桌前木椅坐在虞穗对面,“穗穗,奶奶想问问你去商平的事考虑怎么样了?”
虞穗正襟危坐的身体逐渐放松,双手撑在被褥上,悬在半空的腿有一搭没一搭晃动。
“我不去,我觉得阑临很好。”
“穗穗,商平现在发展要比阑临好得多,那边的教育环境也肯定比这里更好些,我还是希望你和你妈妈一起。”
虞穗抿唇:“奶奶,开学我就高一了,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思想和规划,你们可不可以让我有独立选择的权利呢?”
顾秀华张口欲解释。
“奶奶,”虞穗轻声打断,“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这也是你们大人的看法,商平现在发展势头的确很好,但这和我有太大关系吗?我倒是觉得与其将成绩不好责怪学习环境不行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学习。”
顾秀华被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又无理反驳,末了化作一声轻叹:“穗穗,你若真不想去,等你妈妈电话打来我和她说吧,只一点,你留在阑临学习方面的事都得靠自觉了,我这一把年纪可不会辅导你功课。”
虞穗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乐出声:“奶奶,你要想学以后我教你也行。”
顾秀华嗔怪她一眼:“行了,不说这个了,”抬手指了指虞穗衣服上脏污的裙摆,“回来的时候你不是才换的衣服怎么又脏成这样?你都多大人了还玩泥巴?”
虞穗低头将裙摆拎起才发现真的脏了一块,估计是当时急着帮忙不小心蹭上的。
顾秀华见虞穗久未开口,轻拍她身旁空处唤醒:“你这孩子,问你话怎么也不说了?”
“哦……可能是我在哪儿蹭的,”虞穗随手将裙摆拢在腿下,“我一会儿就去洗了。”
“你该不会是从修路那边走的吧?”
“啊?”虞穗不自然轻点头,“我当时出门忘了,一个劲儿往前走了。”
顾秀华倾身要掀裙子,“让我看看是不是哪儿磕破皮了?”
虞穗慌乱摆手:“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顾秀华像是想起什么,眉头骤然拢起,“对了,路修好之前你还是绕道走吧,今天还听隔壁张兰说什么有人钱包被抢了,搞得人心惶惶,听居委会说回头来看看能不能安装一个监控。”
不是吧,难道才刚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遍了?连隔壁张阿姨都知道了,住在附近的街坊四邻岂不是都知道了?
“奶奶,抢劫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么快你们都知道了?”
“坏事传千里,”顾秀华奇怪道,“什么我们都知道了?”
虞穗松口气,看来奶奶口中抢劫的事应该是早于她,不过由此看来那人的确是惯犯,她也算是衰神附体刚好就碰见了。
两人说着话,门外传来轻微响动,虞穗下意识看向奶奶,“没关门吗?”
顾秀华虽说年纪大了,但记性还算可以,一般只要客厅没人她都会随手关上门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唯一的解释应该是虞禾夫妻俩谁回来了,不过听着响动,大约是何佳了。
“应该是你妈妈回来了,”顾秀华缓起身将椅子摆放回去,“看来还是为了你学校的事。”
虞穗腮帮鼓起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无力向后仰,软绵绵躺在床上盯着吊顶出神。
顾秀华临走前轻拍她的腿:“有个淑女样,我先去看看,万一不是你妈妈回来呢?”
这个万一就很灵性,将“死亡线”挣扎的虞穗又拉了回来,蓦地坐起,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今天在中餐馆没解决,换了“战地”也要解决。
虞穗转眸看房门已经半打开:“奶奶,我和你一起去。”
像是“奔赴刑场”,虞穗紧抿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强硬些,跟上顾秀华,一前一后出现在了客厅。
如顾秀华所料,回来的是何佳。
何佳换上了干净拖鞋,正弯腰将高跟鞋摆好,听到拖鞋趿拉的动静目光转向她们,已有近一个月没怎么和她婆婆见过面,离婚的事让曾经的婆媳两人说不上来的尴尬。
顾秀华身为长辈自是不会主动开口,她对何佳本身就谈不上多喜欢,当初若不是虞禾执意要娶,她也不会点头同意,她就虞禾这一个孩子,身为母亲她也不能逼人太甚,婚后何佳对她也算不错,只是她更希望何佳能在家里多带带孩子而不是整天抛头露面,一个月见不到几次面。
短短几分钟,何佳不用猜想光是看曾经的婆婆不悦目光落在身上,已然知晓又在心里腹诽她种种不是,好在这些年也都习惯了。
“妈,”何佳还是依着从前叫法,“回来的时候正好路过超市买了两条活鱼,多喝鱼汤对身体也好。”
顾秀华沉默数秒伸手接过何佳手里的超市袋,不咸不淡点了点头:“穗穗爱喝鱼汤回头给她做吧。”
何佳噙笑的嘴角凝滞在脸上,顾秀华一句话将曾经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并不打算接受她的好意,能让她进门或许也是看在虞穗面子上。
气氛陡然间平添了些许尴尬,虞穗找借口道:“奶奶,我好久没喝鱼汤了,晚上就喝鱼汤吧。”
顾秀华转身觑她一眼,掂了掂手里的袋子,没再说什么径直朝厨房去。
何佳缓了缓心绪,走到虞穗身边抬手轻碰她的手臂,“我们坐下聊。”
虞穗站在原地沉思片刻,转身见何佳拍了拍身旁位置示意她过去。青春期的叛逆情绪在此刻隐隐有爆发倾向,她忽视何佳对她热情相邀的举动,走几步拐到斜对面单人沙发,身板笔挺坐下,即将开始“谈判”。
何佳敛下目光,刚拍沙发的左手缓慢收回搭在膝上,也没打算动之以情采取迂回战术劝说,直截了当开口。
“我打电话问了,你志愿填的是阑临中学,我记得在填志愿之前我和你说过先不要填会有变动,你是没把我话听进去?”
虞穗舒展的眉头渐渐拢起细微弧度,视线从棕褐地板挪移到何佳身上,“可我当时也说得很清楚不考虑别的地方。”
何佳微怒,碍于家中还有人在忍了下来,声线却粗了几分,“你这是在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别人想尽办法去好的地方发展,你倒好,年纪轻轻从哪儿学来的不思进取?”
不提这事虞穗或许还能平静回话,现在胸口似有一团火灼烧得她难受至极,急需找到爆发口宣泄。
“我从来没说过追求不思进取,如果仅仅是因为不听你们的话就是拿前途开玩笑,整个阑临高中每年的升学率难不成都是花钱买的?或者我该换种说法,你又能保证我去商平一定会考上名校?前途一片光明?”
连续质疑的问题让何佳终于坐不住,右掌用力拍向沙发霍然起身,“强词夺理!”
“我不是强词夺理,我是就事论事,为什么每一个父母总觉得自己的选择就一定是对的?一定是适合孩子?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商品,我有自己的思想,选择,规划,我从来都不奢望你们像别的家长那样负责,关心孩子,因为我知道在我衣食无缺的每一天里都是你们辛苦和日夜加班换来的,我有找你们闹过吗?有时时刻刻发泄情绪不满吗?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稍稍尊重我一点,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的成绩也从来没让你们费心过,为什么不能多给我一点点信任呢?”
一番话说得何佳站立不住,身形轻晃扶着沙发扶手坐下,起伏不定的胸口渐渐趋于平缓,她在公司是女强人的形象,手底下带的人就没有不怕她的,也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唯独面对虞穗,她唯一的女儿身上,无力和愧疚双重压力齐压而来,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能言善辩似乎不再属于她,而是虞穗。
何佳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吐露,缓缓睁眼做了最后妥协:“既然你想留在阑临,我也不想再多说。”
虞穗惊愕之余又不太敢相信,难道真的因为她刚才的一番话让母亲何佳知道了在一些事上对她的不理解吗?
何佳平复心情,不容置喙拍板:“月考成绩必须在全班前五,期末考成绩必须在年级前一百,你不是说阑临高中不差吗,既然不差你就拿成绩和我说。”
“如果我没达标呢?”
“很简单,去商平。”
虞穗垂眸静静望着地板,她清楚听到奶奶开口说话想要帮她减轻压力,但这次她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好!”虞穗抬起手掌心对着何佳,“击掌为盟。”
何佳凝望虞穗良久,不肯服输的倔脾气倒和她年轻时候如出一辙,虽说是孩子气的举动,但她仍给了回应。
清脆的掌声在半空中响起,是虞穗新的开始,也是何佳去往商平的倒计时。
只是虞穗没想到这场击掌为盟的士气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场来势汹汹的流感打蔫了。
虞穗清晨醒来时头重脚轻,嗓子眼更是胀痛,连喝水都成了难事,偏偏医生说感冒要多喝水加速身体代谢。
前两天奶奶就叮嘱她少出门,最近不少人都感冒了,人传人的速度是极快的,彼时的虞穗觉得自己身体一向不错,在每年都会爆发一两次的流感中她都安然无事,对奶奶的嘱咐便没放在心上,开学在即她想去买些学习用品以备不时之需,恰恰是这次让她体会到玩概率问题最后惨的是自己。
顾秀华盛了一碗清粥放进托盘送去虞穗房间,屋内窗帘还没拉开,昏暗的环境里依稀能瞧见床上拱起的小身板,时不时哼两声缓解此刻难受。
“都和你说了这次流感严重,你偏不听还出去,”顾秀华轻轻放下托盘,绕到另一边抬手拉开窗帘,阳光顷刻间涌入屋内,不留情面照在虞穗昏昏欲睡的侧脸。
虞穗翻个身将整张脸埋进被子里,哼哼唧唧表达不满。
“洗漱完又躺下了,你不运动出汗感冒好得更慢,我特意熬了粥快起来喝了。”
虞穗从被窝里伸出右手摆了摆。
顾秀华显然并不是在同虞穗商量,见她迟迟不动,伸手掀开了被子,“多大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虞穗顶着乱糟糟的长发慢吞吞坐起,无力瞥了眼桌上托盘,展开双臂朝顾秀华撒娇。
顾秀华无奈摇头,端起托盘送到她手旁,“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碍于嗓子疼,虞穗这段早餐吃得实在艰难,卡在喉间进退两难,咽下去刮的扁桃体痛,不咽含在嘴里也不是事。
顾秀华叹口气,找来小木梳一下又一下打理虞穗乱糟糟地长发,“对了,你感冒的事我同何佳说过了,她帮你请了假,等身体好了去报到。”
虞穗轻轻点头,乖巧坐着任由顾秀华梳头,手里的勺子不觉停下。
“这么说的话,我已经分班结束了?”
“嗯,何佳刚才打电话来说你在高一实验(1)班,班主任好像是姓章。”
虞穗倏尔打了个抖颤,不会吧,难道是之前二中教过她的物理老师?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怎么了,梳疼了?”
“没,我突然想起在二中带过我们一段时间的物理老师,他也姓章,不过和阑临高中的班主任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顾秀华笑了笑:“话别说太满,万一是之前认识的老师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认识总好过陌生吧?”
虞穗脑海中快速闪过章文屿似笑非笑的神情,当物理课代表的那段时间简直要了她半条小命,发不完的试卷,甚至还要她站在讲台为同学讲解错题,天知道她本就不善言辞,站在台上小腿打颤不说,说话也磕磕巴巴,全班注意力都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她还真体会到了“万众瞩目”的背后是粉笔沾上的汗渍以及后背溢出的层层薄汗。
“那还是不认识吧。”虞穗放下碗,柔软发丝随着她起身从顾秀华指缝里轻轻划过,端起桌上托盘,“奶奶,你做的粥堪比神药,现在有精神多了。”
顾秀华顾及虞穗还在病中,伸手要接回托盘,被眼前人灵活躲过,眼睁睁看她从眼皮子底下径直朝门口去。
因为生病虞穗也不能出门,在书房看了会电脑眼睛有点疼靠在椅子上闭眸假寐,直到窗外传来快递员的声音才起身动了动。
顾秀华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边擦手边说:“你别出去见风了,我去拿。”
“没事,就这么点距离不会的。”
虞穗刚走到院子,身穿邮政快递服的叔叔正站在门口准备喊人,见她出来了透过铁门缝隙把快递递给她。
虞穗甚至还没来得及问,那人似乎很着急脚步飞快,眨眼工夫已走了老远。
回屋里时,顾秀华正好关了油烟机,嗡嗡的噪声渐渐消散,她手卷着抹布从厨房走出来,盯着虞穗手里的包裹好奇道:“你买东西了?”
虞穗摇了摇头:“我不爱在网上买东西,应该是他们的吧?”
顾秀华随手接过包裹凑近了看,笑说:“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这上面不是有你名字吗?”
虞穗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从拿到快递就一直单号面扣在手心,也没留意上面的名字。
“奇怪,我没买东西啊?!”
“你打开不就知道了。”
虞穗真是病糊涂了,脑子转不过弯,说话做事都顿顿的,平时都是她提醒奶奶不要丢三落四,现在轮到自己。
快递包裹是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划开密封的透明胶带后,里面还有个白色盒子。
虞穗皱眉拿出来,外包装上“NOKIA”英文字样醒目又透着人民币的气息,或许不用猜了,这个新手机应该是母亲何佳买的,毕竟电话总打给前婆婆的确是尴尬。
“怎么不打开看看?”顾秀华催促道,“别家小孩做梦都想要手机,你怎么还不太高兴?”
“没,”虞穗扯出敷衍笑容,“只是有点惊讶。”
是诺基亚最新款直板手机,营业厅连续打了近一个月的广告,每天招牌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路过的人时不时都会打量几眼,倒是没想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虞穗拿起手机放在手里看了看,手机有些重量,但架不住白色好看,连她也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拿在手上隐隐欢喜。
顾秀华见她低头倒腾手机,眼明心亮笑了笑,“你回房间去看怎么用的,我锅里还煲了汤。”
虞穗起初不好意思,偷偷打量了几眼厨房,奶奶在里面忙碌,手机在掌心里变得硌人,她默默把手机放了回去,抬脚准备进厨房打下手。
“虞穗。”
孙欢欢轻车熟路打开院里的铁门,笑眯眯走进屋内,已过了玄关才发觉不对劲,低头看了看自己鞋,颇为尴尬抬头。
“那个……我好像忘记换鞋了。”
说得好像每次来都有换鞋。
虞穗对孙欢欢谈不上喜欢,甚至嫌她烦,原因无他,长了一张八卦嘴,这点深得张阿姨真传,且平平无奇的二三事能在她们的润色下变成精彩绝伦的小说。
“你找我有事?”
孙欢欢难得客气,从袋子里随手掰了一根香蕉递给虞穗,“刚买的,可甜了。”
虞穗淡笑拒绝:“我不爱吃香蕉。”
孙欢欢随手将香蕉放回袋子里,以十分了解的口吻回应:“是哦,你不怎么爱吃香蕉,我记得你爱吃橘子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