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命长柏送完温迟迟后,便出了假山,往院子中的书房中去。
书房置了一张紫檀书桌,上头规矩地放着一叠公文,一只折子赫然摊在桌上,旁边悬了一只吸了墨水的狼毫。
显然是事情还未处理完便出去了。
宋也坐到书桌前,将面前的折子合了起来,又拿它敲了敲桌面。
他领转运判官之职,到杭州整顿官场,收拾污秽,太后母家付氏便坐不住了。
失散多年的幺子重又找回,便恰好就是战场上年轻有为的中郎将。
付家口风紧,对外一致,凭他这个宰相手也不好伸到别人家里去。
皇帝年幼,太后执政,外戚当权。几年来他韬光养晦将付家的权夺了个干净,只剩兵权还未动。
西北战乱未平,他尚在观望之际,付家便就要动手了。
中郎将,领兵北征,又是付家幺子的身份,只待立功,京中空下的枢密使之职便到了付家手中。
这付家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也哂笑,重又打开了折子,提笔,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准”字。
付家敢送人北上,他便有把握人不会再活着见到上京的太阳。可他倒要看看付家准备怎么和他玩。
想到这,宋也极为满意地搁置手中的笔。
至于手边另一叠公文,那是两浙路采办文书,事繁而细碎。一桩小事,没必要自己动手,一会儿等宋铭来办。
宋也半仰在椅子上养神,阖上眼睛还未多久,便闻见了一阵极淡的女子香。
宋也微微一怔,眼前骤然浮现了那光滑似玉,洁白如雪的柔软。
向来冷淡的眸子暗了暗。
他回来的急还未更衣,身上带了她的香气。
味道极淡,如空谷幽兰,绵长而不浓烈。不是庸俗的脂粉气。
他并不厌恶,也懒得再起身。
半晌后,宋也的一双凤眸骤然睁开。
他顿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将才小憩时梦见了什么?
他承认他确实不是柳下惠,出了孝便便也不再为难自己,要了人家姑娘。他也承认,那姑娘是有几分姿色。
可他长在国公府,什么样的美人与闺秀没见过?投怀送抱,湿身引诱的亦是不少见,他没一次像这般。
宋也黑着脸进了净室。
出来后,宋铭已经在书房内等宋也了。
宋也极快地扫了宋铭一眼,走到燃着银骨炭的火盆旁,将才换下来的衣裳扔了进去。
火舌很旺,很快便将那云锦衣裳吞噬殆尽。
宋也注意到宋铭错愕的神情,面不改色地走到了书桌旁坐下,点了点文书,“这一沓都是你的。”
宋铭抬着堆积如山的文书,手都有些颤抖,他阿兄这是一点都没处理。但他不敢反驳,连身应是:“没问题,阿兄,你往日事多劳累,如今到江南正是要散散心,做弟弟的劳累些也没什么。”
宋也知道宋铭听出言外之意,知道他的德行,瞥了他一眼,“你看我这几日有空闲的时候吗?倒是你,这几日酒喝的极多。”
宋铭腹内绯议,他白日是应付连着杭州纨绔,但不都是替宋也挡酒的么?夜里又顶着月色外出查转运使与安抚使,连轴转,毫不容易得了半天空闲,又被叫来替他做事。
忍着气处理了几份文书,宋铭舒展身子,看向宋也,“阿兄,我这几日查案子,这转运使一家当真是坏事做尽,特别是那个肥头大耳的徐成和他的夫人做下的事更甚,说一句丧尽天良也不为过。”
宋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转运使与安抚使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知道是一回事,揭开他的面露是另外一回事,他需要证据。
宋也没回,便见宋铭一边拿笔批公文,一边絮絮道:“我听说了一桩让人火冒三丈的事。”
宋也闲着没事,挑了挑眉示意他说。
宋铭道:“徐成好色成性,看上了一个破落户的女子,听说那女子当真是有几分姿色的,她爹好赌,家中本就拮据,更加还不起在外欠着的银子了,她爹便要卖了那女子抵债。
徐成见了那女子无依无靠,于是便不由分说拐着那女子到了小屋子里头,他夫人又刚进门不久,气势比现在更甚,管着他严,事后徐成拿不出银子买她,更不敢承认,于是便晾着那女子。
女子爹发现她有了身子,买她的主家也不肯要她。女子爹被讨债的人被逼迫的紧了,于是闹到了徐府前,徐家少夫人又不好招惹,便叫女子爹打死了那女子和她腹中胎儿,才肯给他还债的银子。
女子爹照做了,却不曾想少夫人也将他乱棍打死了。一家子人命啊。徐府的少夫人心狠手辣便不说了,这徐成却是半点男人的气概都没有,欺软怕硬,丑恶至极......”
.......
多么令人愤懑的故事啊。
宋铭趁着蘸墨水的间隙抬头瞧了宋也一眼。
宋也神色如常,只语气微冷,“你成日里这么闲?”
“去将袁秀珠今晨见的男子抓起来关着,只管饭吃。这事本叫长柏去办的,如今你去。”
宋铭刚想问为什么啊,但看着宋也面上渐冷的神色,知道这是不悦的意思,可他摸不准哪儿触了他的霉头,换了个说法:“阿兄,若是办事,这公文我就批不了了。”
“长夜漫漫,你还真打算拿来睡觉?”宋也道,“搬回去办完事接着批。你年岁也不小了,成日里童孩心性,还有几分长舌妇人的意思,怎能长进,怎能接手两浙路之事?”
宋铭握着笔的手抖了两下,立即起身道:“阿兄教训的是。”
“你既已知道,我便不留你,滚吧。”
宋铭走后,宋也揉了揉眉心,坐在桌前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后,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成,他认。
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么,他管就是了。
·
温迟迟被长柏送回去后便乖觉地呆在厢房内,一日都不曾出过门。
她不知道上午追她的人怎么样,也不知道袁秀珠还会不会派人来杀她。
然而她等了一天,面前的那扇门就没有被推开过,除了一个粗使丫鬟叩着门扉问她是否吃饭用水,她拒绝后,便再没人踏足过这儿。
日薄西山,冬日的白日本就短暂,不一会儿浓重的夜色便将这方天地完完全全吞噬殆尽。
入了夜,一切刀光血影、杀人勾当都能被这无尽的黑暗所掩埋遮蔽。
宋也是帮她摆平了上午的人,却没说过会长长久久地护住她。
夜里寒气重,温迟迟坐了很久,紧张到不由地吞咽口水。一整日滴水未进,喉咙早已经干燥非常了。
她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嘴边时才发现茶水早已经冷了。
冰凉的茶水入喉,那一刻她才感受接触实物的真实感。她顾不上寒凉,将一杯水尽数灌进了腹中。
思绪变得清晰了许多,连带着感官都清晰了不少。
她听见了渐进的脚步声。
夜深露重,极偏远的厢房,谁会到这儿来?
过桥穿廊,鞋履踩在杂草上。
极为细碎的脚步声。
温迟迟耳力好,她不由地捏紧手上的杯盏,指尖微微颤抖。
她逼自己冷静下来,向四周打量。
厢房简陋,她来的仓促,所带之物并不多,因而这屋子中器具甚少。
目光在一处篮子上停留,里头放着绣绷、绣布、针线以及一只平头剪子。
拿了剪子,便悄声站到了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举起剪子,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然而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叩门的声音:“姑娘,你可睡了?”
温迟迟一愣,剪子便滑出她的手,砸到了她的脚上。
她顾不上吃痛,只蹲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小丫鬟秋香这两日给她送饭,知道她性子温和,很好说话,便直接推开了门,不想却见到女子蹲在地上,双肩微微颤抖。
秋香连忙将温迟迟拉了起来,递帕子给她擦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呢?”
温迟迟将才强忍着没哭出声,此时强忍着不落泪。她深吸一口气,摇头,“我没事。”
正说着,便见秋香将一个小瓷瓶递到了她面前,她怔了怔。
秋香见温迟迟红红的鼻尖,以及微肿的脸颊,心中便明白了。
她虽然年纪小,只有十四岁,可是她明白徐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她也受到过许多欺负。
“姑娘,我见着你一天没吃饭,便去厨房给你熬粥。在灶台上便看见了这个带着淡淡草香的瓷瓶,这阵清香我认得的,是活血化瘀的良药。”
温迟迟忙将瓷瓶递给秋香,“旁人丢了东西定然心急,我不能用。你快放回去吧。”
正说着,只见秋香旋开瓷瓶递到了温迟迟面前,“姑娘你闻。”
温迟迟嗅了一鼻子,刚想要错开,便瞥见秋月手上的瓷瓶盖子里头覆了一张纸条,隐藏的极好,若非是她站在秋香对面,亦是看不见的。
秋香生怕温迟迟推脱,忙将瓷瓶盖子拧上,放置在桌面上,转身离开。“奴婢还得替秋月姐姐守夜,先走了。姑娘你用完药后,别忘了桌上的鸡丝粥,趁热喝。”
温迟迟听见门被闭上,拧开了瓷瓶,将盖子上的纸条拿了出来。
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安心即可。”
温迟迟呼出了一口气,眼睛瞥向了一旁的鸡丝粥,还冒着腾腾热气。
宋也是答应护住她了,可她的家人呢,袁秀珠会放过他们吗?
温迟迟不知道,也放不下心来。
她将鸡丝粥重又放回食盒中,踏着月色往宋也的院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