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新妇要到正堂请茶认亲。
江文景篦了淡妆,换上一件并不显眼的烟水百花褙子,她坐在妆镜前描眉,裴昭鄞盥洗进来看见,走到她身后。
铜镜中的女子淡扫蛾眉,素雅出尘,一张俏丽的脸蛋略施脂粉,犹如新开的芙蕖,出淤泥而不染。
裴昭鄞拿过她描眉的螺子黛,高大的身形俯下来,修长匀称的指骨钳住江文景的脸,眼神专注,为她点缀细眉。
“二爷……”
裴二爷是从未做过这种事的,江文景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握住的地方像被烫了下,脸也微热。
她听见头顶男人沉沉的声音,“抬头看我。”
江文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抬起头了。
两人离得太近,她看见一张带着笑意的脸,不知道二爷在笑什么,但似乎心情不错,她也跟着弯了下唇角,露出一对儿浅浅的小梨涡。
她看见裴昭鄞男性的喉骨滚了下,莫名的,她又红了脸。
裴昭鄞为她描眉,神情很是专注,他生得一双好看的眼,专注时就显得格外深情,让江文景有种他深爱着自己的错觉。
古有张敞画眉,被传为佳话,原以为裴二爷那么重规矩的人,不会与自己做这种闺中趣事。
江文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轻声道:“爷的荷包旧了,妾身改日再给您做一个吧。”
裴昭鄞在她眉心点了一笔,声音很温和,“好。”
……
江文景到的时候,正堂已经坐满了人,她来得是有些迟了。
宋老太太笑话她倒像个新媳妇似的,江文景想到方才屋里画眉的裴昭鄞,抿唇笑了下,脸颊显出红晕,倒真像了个新媳妇。
没坐上多久,宋昀携着新妇进来请茶。
成亲的第一日,新婚夫妻都要穿红,宋昀年岁十八,寻常的大户人家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娶妻,因他性子顽劣,宋老太太怕心性不稳,耽溺女色,故而迟了两年。
江文景这时还是觉得恍惚的,当年经常捉弄她的六表哥而今也成亲了,洞房花烛的一夜,他变得沉稳许多,小心翼翼地牵引着新娶的妻子,一一对堂内的长辈见礼。
大舅母打趣道:“哥儿快去前堂陪爷们吧,日子长着,怎的一刻也离不得。”
话一出口,堂内的人都笑了,宋昀脸有涩意,握拳咳了两声,对身旁的妻子小声道:“我去前堂了,你跟着母亲,若觉得不习惯,就去找裴二夫人,她人很好,你们年岁相当,大约是能说得上话。”
江文景看宋昀絮絮叨叨,不知自己六表哥这般多话,她觉得好笑,想起了自己嫁到裴府认亲那日。
洞房花烛的裴二爷实在算不上怜香惜玉。那时江文景年纪还小,自是承受不住那般伟岸的身躯,浑身颤栗后沁出一层凉汗,好在没多久裴二爷就放开了她。
第一夜对她来说并不是很好的经历。那晚她睡得不好,翌日还要强撑着身子去请茶认亲。她那里不舒服,走路很慢,裴昭鄞似是看出来,便放慢了步子等她,但也仅是如此。
到了堂屋,裴昭鄞没跟她说多余的话,拜了裴老夫人就去前堂待客,留她一人在屋里认亲拜礼。那时的江文景以为全天下所有的新婚夫妻都是如此,可今日她心下竟翻起了一层波澜,不是全天下都是如此,只是他不在乎自己罢了。不过想想也是,当时两人一面都未曾见过,裴昭鄞的冷淡也是意料之中。
岳温然是书香世家,性子恬静柔和,听到夫君当着婆家众人的面絮叨关切自己的话,脸颊微红,有些不敢抬眼。母亲说宋家虽门第不高,家世却清白,家规也极为严明,她嫁来之前就有了好感,而今心底愈发甜蜜,她的夫君是一个很好的人。
宋昀去前厅待客,而今他成了亲,也是府中能独当一面的六少爷了。
宋家人实多,岳温然一一见礼,江文景拿出早就备好的礼送过去,岳温然福身谢过,悄悄打量她一眼,听旁人说六少爷儿时与他这位江家表妹玩的最好,后来江家表妹嫁去了裴府,成了裴二爷的正室妻子。
岳温然对这样的女子很是好奇,她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裴二爷,少年成名,天纵英才,父亲曾对她提过裴二爷的诗赋策论,温和中又针砭时弊,字字珠玑,是不可多得的才子。这样让父亲都高赞的人,他的妻子却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岳温然的打量中并无鄙夷不屑,只是多了层淡淡的疑惑和敬佩。
江文景对她友好地笑笑,“六表哥最是顽劣,他若欺负了你,便去跟外祖母告状,他最怕外祖母了。”
大舅母听到,笑呵呵的,“六哥儿当是没想过,就是娶亲了,阿景也记得小时候的仇呢!不知道他听了有多后悔没好好待你这个小表妹!”
堂屋内的人都笑了,岳温然觉得这个传闻中的裴二夫人鲜活了起来,甚是有趣呢!
到了晌午一大家子女眷便在堂屋的暖阁用午食,爷们留在前厅。
用过饭食,江文景并未立刻走,她多留了会儿,没多久,那人果然来找了她。
“姊夫在前面吃酒,料想该是醉了,表姊不回去陪着姊夫,在这待着做什么?”
宋婉今日穿得好看,发鬓篦成飞仙髻,簪了两个丹鸟流朱的钗鬟,一对儿亮堂堂的翡翠珍珠耳铛,身上的褙子是广德西海的鲛纱,走起路来流光璀璨,熠熠夺目。
江文景坐在贵妃椅上,看了宋婉一眼,目光很淡。
宋婉是宋家二房幺女,二舅母生宋婉是难产出血,九死一生,故而对这个女儿就格外珍重,念在舅舅舅母的情面,江文景对宋婉私下的动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爷不喜荤酒,大约是醉不了的。”江文景指尖轻点了两下桌案,慢慢道:“不劳表妹忧心。”
宋婉心底鄙夷,她这个表姊最是软和好拿捏,小的时候江家不要她,便赖在自己家里不走,祖母和几个房的叔叔伯伯,甚至是自己的父亲母亲都拿她当宝似的,一个克死自己母亲寄人篱下的可怜虫罢了,以前不管自己怎么欺负她,她又哪敢抱怨一句?
“二爷是表姊的丈夫,表姊竟然对二爷了解仅限于此吗?那日二爷看见表姊与六表哥私会,二爷可是在婉儿那吃了许多酒呢?也不知回去说没说与表姊。”
江文景对她的挑衅并不恼怒,她目光平淡,声音温和,“你想要什么?二爷是个重声誉规矩的人,他既然娶了我,断不会再纳我的其他姊妹。不过若是表妹不介意,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在京府给你置办个宅子,你若有本事,就让二爷时不时过去一趟,也算是解你闺中相思。”
江文景笑着,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
置办宅子,那岂不是外室,她好歹是宋家嫡女,怎能做见不得人的外室!而这种话竟然出自那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眼,唯唯诺诺的表姊之口!
宋婉心惊之余,气得浑身发颤,狠狠瞪着泰然处之的江文景,“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当初许二哥对你那么好,他一出了事,你还不是说嫁给别人就嫁给别人了!”
她哼了声,冷笑:“你也不过是见风使舵,朝秦暮楚的小人,看中了裴二爷的权势,等不到及笈就迫不及待地嫁过去,现在在我这里自命什么清高!”
“倘若我没记错,裴二爷与许二哥是有些相像吧,你与裴二爷相处的每一日,心里记挂的是你的许二哥,还是你真正的夫君裴二爷?”
江文景低着眼,雪白的指尖轻拨了下茶碗中的旋儿,仿似对宋婉那些讽刺的话漠不关心。
“说完了?”
她站起身,走到宋婉跟前,“我本是极期盼着回广德的。”
她细眉挑开,继续道:“你以为我不敢动你吗?若非除却江府,广德是我第二个母家,若非看在舅舅舅母的情面,你以为,自小欺辱了我那么久的你,还能安然站在这?”
宋婉眼神惊恐,脊背一阵寒凉,忽然有些怕这样的江文景,她向后退了两步,咽了咽唾,嘴硬道:“你既嫁了人,你的家该是裴府。”
她沉了口气,回过神记起这是在宋家,江文景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我从小就讨厌你,是我偷了大伯母的镯子栽赃给你,是我把你推进荷花池险些丧命……你受罪的那些事都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宋府上上下下都欢迎你吗?若不是碍于祖母,你又算什么东西!”
“啪!”江文景猛地抬手落下一掌。
她手劲并不重,宋婉猝不及防,鬓间的珠钗被打了下来,她捂着通红的半边脸,一时没反应过来,江文景竟然敢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