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散开,宋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就收了,“还不跟外祖母说说,那脖子的伤怎么回事?”
江文景正没心没肺地吃着雾凇糕,闻言猛地咳了下,粘糯的糕点糊在了嗓子眼,如何都咽不下去,咳得眼冒泪花。
宋老太太叹一口气,被她这样弄得哭笑不得,倒了盏温茶递给过去,自己坐到旁边给她顺气,“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一惊一乍的。”
江文景饮了茶水,才将喉咙堵着的粘糕咽下,“什么都瞒不过外祖母。”
“不是什么大事,您别问了。”
宋老太太看她是真的不能说,便能想到怕是与裴二爷有关。阿景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日子,她清楚这孩子的品行,看起来柔婉,却是个有主意的,她便也不再多问了。
“你心里有计量就好,外祖母虽老了,但要在那裴家受了委屈,外祖母也能护你下半生在宋家无虞。”
外祖母的意思江文景明白,她至今无子,长此以往,裴家或是休妻,或是纳妾,届时她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好过。
江文景鼻尖一酸,想起江家的祖母,幼时两个老太太最是疼她,长大嫁人了还让祖母操碎心。
“阿景知道的。”
她低下头,不想让外祖母看见自己红了的眼圈。
……
宋月容后午才回宋家,先没了小女,宋老太太对这个大女儿格外疼爱,屋里又是一番叙话,江文景知大姨母对她颇有意见,静静候在外祖母身边,并不多嘴。倒是宋月容反而看了眼江文景,“你在裴府日子过得也是艰难,若是用得上大姨母,便到镇南候府递句话。”
宋老太太暗瞪了宋月容一眼,“你这做长辈的说的是什么话!”
宋月容道:“母亲就一味地纵容宠她,当年小妹也是这般,可落得什么好下场?”
宋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江文景连忙过去扶住外祖母,圆场道:“大姨母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对母亲和阿景都是真心的,阿景明白。”
“你比你母亲聪明,日后在裴府怎么活要心里有个数!”宋月容道。
大姨母心直口快,自母亲病逝后,对江家愈发不满,待她也有几分怒气,江文景并不气恼,良言逆耳,她明白大姨母的意思。
宋家人丁旺,经商为官的皆有,爷们在正厅与裴二爷说过话,小辈到堂屋拜见祖母。
江文景远远看见走在后面的六表哥宋昀,成亲的人了,快看不出以前戏弄自己的影子。去岁自己回来,嫁了人夫,须得避嫌,与六表哥也生疏了许多。
小辈们拜过祖母,宋昀跟在人后,看见打量他的小表妹,挺直胸脯,悄悄朝她眨了两下眼。
江文景一顿,别开眼,抿唇笑了下。
以前六表哥干了坏事央求自己顶罪,就是这样,自己去外面随便买两个新奇的玩意应付,江文景被管得严,自然喜爱得紧,傻乎乎去跟外祖母承认错误。外祖母舍不得罚她,也就轻描淡写地过去,让六表哥白捡了个大便宜。
问过安,江文景走到假山后面,宋昀果真在那等着,见过她来,露出一口小白牙,“小表妹!”
江文景也不端着了,张望了眼四周,见无人才走过去,“六表哥是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宋昀挠挠后脑勺,“许久未见,想与你说说话。”
“明日我就要成亲了。”
他语气中有为显老成,刻意压下的紧张与期待。
江文景微笑道:“岳家二姐儿脾性温和,六表哥要是像当年欺负我一样欺负了新表嫂,阿景第一个不依!”
“小时候的事提他做什么。”宋昀咳嗽两声,他转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你跟六表哥说个实话,裴二爷待你好吗?”
江文景笑意收起,“六表哥说这个做什么。”
宋昀叹了口气,“其实相比于裴二爷,我更宁愿你嫁给他。”
“阿景,外人都道小的时候是我欺负你,其实你这丫头鬼主意别谁都多。六表哥虽然成了亲,但永远都是那个爱捉弄你的大坏蛋。”
……
当夜江文景安置在她小时住的寂安院,院里栽种的红梅此时已渐渐枯萎了,不过尚可见以前红艳之态。
她站在树下看,好像回到了从前。
兴头上来,她让柳柳去拿爬梯,想到树尖上摘几朵梅花。
柳柳犹豫着,“夜深看不清路,夫人摔着可怎么好?”
“那就去提盏灯。”江文景道。
她面色很是平和,柳柳知夫人这夜不摘梅花是不罢休,只期盼着二爷快点回来,免得夫人摔伤了。
爬梯竖到枝杈上,柳柳在下面扶着,江文景绑了襻膊,拆了头发上的珠钗,提着裙裾上了爬梯。
小时候在外祖家,跟着六表哥没少干这些,有一回她脚下踩滑,六表哥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落到地上却是不疼,而是被他抱住了。那时候他们都是小小少年,江文景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心口扑通跳动的声音。
江文景爬到了最粗壮的树枝上,她倚着枝杈坐,鼻翼下萦绕着红梅淡淡的清香,她闭眼轻嗅,时光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候多好啊,无忧无虑的,只有少女扑通乱撞的怀春心事。
江文景并没有停留多久,下了爬梯,回到屋中让人备水准备沐浴。
待她出来,榆木黑漆架上放了男人的外氅,是裴昭鄞回来了。
几个舅舅带小辈们在膳厅陪酒,不知说了什么,这时才回。
江文景越过屏风,看见梨木椅上半靠着男人。裴二爷身材很高大,坐在女子小巧的梨木椅上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醉了,支颐着,浓黑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不舒服的样子。
江文景心底惊讶,二爷少饮酒,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更何况这是在宋家,不知和舅舅们说了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心贴到男人温热的额头上,“二爷,您可要吃一些醒酒汤?”
蓦地,裴昭鄞握住了她的手,他手掌大,生着淡淡的薄茧,包裹着她。
他睁开眼,目光清明,看不出醉意。
江文景嘴唇轻轻抿住,四目相对,男人的眼神很平静,像看出了什么,让她心弦莫名紧了起来。
其实她没什么好紧张的,那些年幼的事,即使查起来也不过是顽劣时的玩伴,后来两家的交集就很少,这事也只有六表哥清楚。
裴昭鄞捏了捏她的手腕,视线落到一处细小的划痕上,是方才爬树刮的,江文景很小心,但她肌肤细嫩,碰到尖锐东西就容易留下痕迹。
他看着那道痕迹,什么都没说。
“喜欢红梅?”
他忽然问。
江文景看着他的眼,眼底闪过的戒备很快被男人捕捉,她遮掩得再好,却哪是裴二爷的对手。
“院里这棵红梅是当年妾身与外祖母共同栽下的,因此格外爱惜。”
江文景并未隐瞒,事实也是如此,却刻意忽略了当年她从红梅树上意外摔下来的事。
裴昭鄞点点头,收了手,也不再去问她。
“时候不早,歇了吧。”
江文景对他突然的发问不明所以,直觉告诉她,裴二爷现在心绪并不好。但她不知是因为什么。
很多时候她都猜不透男人的想法,若是猜透,也是他故意让她看出来。
江文景想到六表哥那句话,比起裴昭鄞,她更应该嫁给那个人,虽权势不敌,却没那么多心思,人舒朗纯澈,对她是真心实意。
……
翌日亲迎,宋家下人都去前院忙活,庖厨早早地烧上饭菜,门庭帖子不断,来往的人也是洛泽不绝。
宋家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却在广德算得上大户,到荒年,布衣施饭,有时也会收留那些进京赶考无银钱的书生,因乐善好施,结交的人倒也不少。
江文景是外嫁女,不必跟着操持,天还没亮,她就听见外院忙忙碌碌的声音。
屋里还很黑,她侧躺着,背对着外面的男人,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不自觉翻了个身。
裴二爷正对着她,睁开了眼。
昨夜他没喝醒酒汤,就这么睡下。
江文景不知他醉没醉,裴二爷的酒量她不清楚,每每身上醉醺醺的,以为他吃醉了酒,其实清明得很。
府里忙成一团,她也帮不上忙,不必起那么早。
江文景闭眼假装睡过去,过会儿翻了个身,又背对向男人。
裴昭鄞伸臂,将她拦到了怀里。
男人的胸膛很热,江文景靠着,感受到心头扑通扑通地乱跳。
但他没做什么,渐渐的,江文景放松下来,便也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拦门,裴昭鄞也不知何时离开,江文景起来让柳柳梳妆。
宋家喜事,江文景不好穿得太过素淡,如今她是裴二爷的夫人,也不能穿得俏丽娇艳,在衣箱里选了一件缎织掐花对襟褙子搭盘金彩绣棉襦裙,篦缕鹿髻,发鬓间簪碧玉七宝玲珑步摇,一对儿芙蓉双华耳铛,衬得人端庄又明媚。
江文景很是喜欢今日的妆容,催着柳柳引她去前院见六表哥的新妇。
这时候朱红门前已经开始撒谷豆。孩童们挣着抢着去捡地上的谷豆子,大人们笑着站在旁边,捡了一捧的孩子忙向父母去邀功。
江文景想起了自己嫁到裴家那日,也是这么热闹。
她转头看了一圈,没看见裴二爷,不知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