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裴昭鄞下值回府,江文景跟他说了周氏的事。裴昭鄞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下人将饭菜摆到暖阁,夫妻二人净了手,刚落下座,外面就有人过来通秉,说陆夫人听说二爷回府了,要去二爷见见舅母。
江文景一怔,余光扫向旁坐的男人,不禁想,这周氏真是好大的脸面,倚老卖老,竟然让裴二爷亲自过去,也不知是怎想的。二爷重规矩,礼数孝道摆在那,他必然会去,不过周氏这行径可真不大聪明。
“知道了,你回去通传舅母一声,二爷这就过去。”
裴二爷不说话,江文景这个做妻子的自然要替他开口,仆从领命下去。
江文景道:“二爷何时去都来得及,不如先将哺食用了,总好过饿着肚子。”
这些话正合裴昭鄞的心思。
裴昭鄞朝她一笑,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甜汤,“知我者,文景也。”
他对陆家那些人是没什么好印象,但有母亲层面的关系,不能闹得太难看。
到用完饭,天已经擦黑了,周氏那边等得心急如焚,已经发作好几回,让下人去看这裴二爷怎么还没来,她好歹是他的舅母,竟然这般怠慢。
终于等到人传话,说是裴二爷跟江氏一起过来了。
周氏心中有疙瘩,不好在裴二爷面前显露出来,听到江氏一同过来,料想裴二爷是听了江氏的话,才故意对她有所怠慢,对江氏是愈发没有好脸色。
她带着陆姜窕亲自出门去迎,裴昭鄞止步门前做礼。
“二爷是有孝心的,都这么晚了还来拜见我这个舅母。”周氏先道。
裴昭鄞神色不变,道:“工部事多,耽搁了时辰,舅母见谅。”
周氏阴阳怪气一句就够了,哪敢真得罪裴二爷,忙拉过站在身边的女儿,道:“窕窕,快见过你二表哥。”
陆姜窕瞄了眼面色温和,高大俊朗的男人,顿时羞红了一张脸,上次见裴二爷她还是个总角姑娘,如今却是可以嫁人了。
“窕窕见过二表哥。”她只叫裴二爷,对江文景却像是看都没看见。
裴昭鄞道:“规矩不能乱,文景与我成婚多年,你也该唤一声表嫂才是。”
话落,陆姜窕那一张小脸顿时煞白,母亲不是说江氏两年无所出,表哥对她定然是心有不满,几欲休妻,怎的听这句话却并非那个意思。
周氏脸上也不好看,她听说府上已经张罗着给裴二爷纳妾,才见缝插针地赶过来,就是不能休了江氏,让自己女儿怀了裴二爷的子嗣,日后还愁不能扶正吗?怎么刚到了裴家第一日,上到裴老夫人,下到裴二爷,都对那江氏处处维护?
在场的第四人江文景对裴昭鄞这句话没多少意外,裴二爷克己守礼,能不驳了周氏的脸面入夜过来问安,自然也能让周氏母女下不来台,是陆姜窕先失了礼,没什么应不应当的。
“二……二表嫂……”陆姜窕干巴巴地福身。
江文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两人问过安就离开了,听说陆家小姐回屋后扑到罗汉床上大哭了一通。
江文景看了眼走在她身边的男人,世间男子大都会有意无意地怜惜千娇百媚的女子,那陆姜窕美貌虽算不上上成,可也是小家碧玉,裴二爷却一眼都未多看。他这样的男子,倒底会为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呢?
她忽然想到一句话,倒适合极了眼前的男人。
空有美人如云,奈何郎心似铁。
……
昨夜的事本没刻意遮掩,很快在府中不胫而走。院里的下人看周氏母女的眼光都有些不对劲,如今陆家跟裴家本就无所可比,下人愈发把周氏母女当成来打秋风的亲戚。
“母亲,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才来裴府一日,竟然就遭了这般的待遇!”陆姜窕哭得眼圈红肿,圆圆的像挂着两个核桃。
周氏用帕子沾了温水给她热敷,她眼渐渐沉下来,“我也没想到这阖府上下竟然这么看中江氏,她一个无子的妇人,小门小户,比不上我们窕窕年轻貌美,等母亲想了法子,必然让你留在裴二爷身侧!”
……
裴老夫人也是听说昨夜的事,感叹之余不禁深思起来,老二天资聪慧,打小便勤勉刻苦,素来是不用她操心的,可也正是如此,他对眼前的一切都无欲无求,连那些名利权势也不放在眼里,若不是为了裴家的兴盛,裴老太爷临终的嘱托,也不会做到如此。裴老夫人一面担心老二淡泊名利的性子,一面又隐约觉得他似乎对江氏太过看中。宜君那事瞒不过她,老二这般强硬地要她回张家,无非是怕她带着江氏出去乱跑,昨夜又给江氏那般做脸。
二子这性子若是看中什么,必是要握在自己手里,不容别人沾染分毫,她却是担心,太过看重一个女子,成了软肋,反而于他并非益处。
裴老夫人正思虑着,外面人就来传话,周氏母女过来了。
这日裴二爷去了上值,贴里的最后一针缝补完,江文景用手将料子揉软,拿给下人去净喜,待用金斗熨烫平实,就可以拿给二爷换上。
做完贴里,江文景伸了伸手臂,准备歇一会儿。左右无事,从博古架上拿了一本闲书来读。
她翻开看一眼,是裴二爷最近常看的一本游记,《雪窦游志》,本是随意一览,不想竟读得痴醉。她生在京府江家,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广德的外祖家,从未探寻过书中这巍峨神秘的雪窦山,她不禁也心神向往起来,心里冒出一个若是能脱开身上这些束缚枷锁,纵情览遍山河风光的想法。可惜她是裴家的二夫人,只能拘泥于裴府的一方内宅。
想到这,江文景没了再看的心思,她合起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入了夜,裴二爷回府,两人用过哺食,沐浴过后,江文景将熨烫好的贴里拿给裴昭鄞,“二爷且试试合不合身。”
裴昭鄞手臂张开,任由妻子服侍着穿在身上。
江家对女子管教严苛,妻子的女红怕是府里的绣娘都不比不过。新裁的贴里穿在身上不仅没有新蜀锦的扎身不适,反而极为妥帖。
“辛苦你了。”裴昭鄞笑着摸摸江文景的头,像在摸一只温顺听话的小猫。
熄了灯,夫妻二人一同躺下,柔和的月色泼洒进屋内,清辉照着同床的男女,江文景手臂压在脸下,望着合目平躺下的裴二爷,想起那本游记,她心里跳动的那树火苗再次生了出来。
男人似是察觉到她的注目,侧过身,长臂揽过她,“不困?”
江文景柔顺地贴到他的胸怀里,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雀跃,“妾身今日不小心看了爷的一本杂记,很是喜欢。”
裴昭鄞双眼睁开,手掌抚了抚她的后颈,“哪一本?”
江文景并未察觉男人的异样,高兴道:“是那册《雪窦游志》,妾身读完备受震撼,仿佛也看到了江行九折,桑畦麦陇之景。妾身读过心神往之,颇想去一览。”
“我记得你嫁给我时曾说自己只识得一些字,并未读过什么书。”裴昭鄞低下眼,眸子很深。
江文景愣了下,当初二人还不熟,便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读的那些闲书罢了。她没去看他的眼睛,略快地回复,“妾身跟着二爷就读过一些了。”
裴昭鄞看出她是有隐瞒,并未说实话,没再问下去,温和地拨开她颊边的碎发,道:“邓牧所言时觉沾醉,清谈玄辩,触喉吻动欲发,无足与云者,坐念平生友,怅然久之。是隐居避世而为之的幻想,常有忧愁苦闷之感,你还小着,像宜君那样才好,日后莫要再看这些悲春伤秋的书了。”
他不太想让她知道外面的风景,只要安心待在他身边,乖乖地做他的妻子,已是足够。
裴二爷的心思向来深,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江文景内心真正的想法,而江文景也并未觉察他真正的意思,被拐着弯带偏了思路,想起书中后来的话,却是有浓浓的悲伤愤懑之感,连她也被带离了情绪。
裴昭鄞看怀中的妻子颇有失落,亲了亲她的眉心,“我现在官任工部,待各地有了棘手的营缮,虞衡,都水,屯田诸务,朝廷便会下旨我去八府监察,届时你若想离京去十三州,我可带你同去。”
“当真?”江文景眼睛蓦地亮了,像一只得了吃食的小猫,在主人怀里亮出了最活泼的一面。
裴昭鄞被她带动地露出笑容,“为夫岂会哄骗你?”
这两年裴昭鄞是有过出京的日子的,不过江文景一内宅妇人,自然是要在裴老夫人跟前伺候孝道,今夜得知有出京的机会,大喜过望,主动亲了下裴昭鄞的薄唇,“妾身多谢夫君。”
从未受过小妻子这般的主动,裴二爷躺下的某处站起了身。
大约是两人都很愉悦,这一回快氵舌了许多。
江文景是相信裴昭鄞不会骗她的,欣喜中并没注意到,屋内博古架上所有的游记书册都不见了踪影,换上了满当当的女经女则。
她在府中除了日日等待回广德的日子,便开始期盼朝中有要务需裴二爷出京处理。这番便将周氏母女抛到了脑后,直到这一日,裴昭华要回张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时觉沾醉,清谈玄辩,触喉吻动欲发,无足与云者,坐念平生友,怅然久之。出自《雪窦游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