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景反复看了两遍裴昭华递给她的方子,上面都是寻常的药材,她不是郎中,倒真看不出药方的特别之处。
真的会有用吗?她的身子调养了两年,都没半点动静,二爷已经有心纳妾了。
她闭上眼睛,想到弘慈寺的事。
二爷是在告诉她,二房不是非她不可。这样温柔的男人怎么会这么绝情呢?不过想来也是,他若是有情,也不会未到而立,就能坐稳工部尚书之位。
江文景叫了柳柳进来,把方子交到她手上,拿去给月牙胡同的白郎中看看是否可行。
柳柳不是第一回办这种事,还是觉得心酸,夫人在裴家哪里过得容易。
……
一家子在正堂用了哺食,饭毕散去,裴昭鄞携江文景穿过了垂花门,他人高大,与江文景走在一起总要刻意缓下步子。以往她都要说上几句话,她声音很细很柔,像冬月的雪温温凉凉,并不招人厌烦。裴昭鄞话不多,却喜欢静静地听她讲,今日她倒像丢了魂,沉闷不语。
裴昭鄞握住她的小臂,跨过脚下的石子路,不动声色地问,“想什么呢?”
江文景仰起头,只看见了男人的下巴,不同于当下男子时兴的蓄须,他平日注意打理,下颌只留下淡淡的青色,看起来很坚忍,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那种。
“妾身有一事想问二爷。”
裴昭鄞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江文景问:“妾身回门那晚,二爷去了哪里?”
两人走过一段卵石铺的小路,江文景趿下晚,并不好走,裴昭鄞一直扶着她。
好一会儿他才云淡风轻地道:“老师有事找我商议,太晚了,便传信外宿。”
江文景不知道为何要问他,分明清楚,他不会如实跟她讲明。
到了廊庑,仆从挑帘迎两人进去。
裴昭鄞脱了外氅,江文景接到手里搭到一旁的金丝楠木架上,又去吩咐下人上热茶,糕点,过会儿去让人备水,准备沐浴。
看着她忙忙碌碌,却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裴昭鄞有些无奈,看来他做得是太过分了。
“阿景。”裴昭鄞走过去,目光停留在江文景身上,深邃的眼眸摄人心魄的平静柔情,“你一日是我的妻,我便一日不会做背弃你的事。”
见江文景看着他不说话,他笑道:“是气大了?连衣裳都不换。”
裴昭鄞摸摸江文景的头,微凉的指骨解开了她沾了寒气的披风,动作轻缓,又有些散漫轻佻,极不像裴二爷。
她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撒娇任性,由着裴二爷处处纵容,这样的温柔也让她不自觉地深深沉沦。
世上大底没有人能抵挡裴二爷刻意照顾你的温情。
江文景想,他即便做了背弃之事,她又能怎么样?与他的这桩婚事,他一向是游刃有余。
……
沐浴过后,江文景才发现自己来了月信,若按以前的规矩,她是不能与裴昭鄞同寝的,但一年前裴昭鄞就无视此例,依旧宿在她屋中。今日她却有些烦闷,不想与他同住。
“妾身来了月信,不好扰了二爷歇息,不如二爷去前院睡吧。”江文景走出来,自然地说道。
裴昭鄞视线在她脸上打量了会儿,眼里有洞察人心的力量。稍许,他忽然问,“真想我出去睡?”
不知为何,江文景觉得他好似生气了,他气什么,自己来了月信,分开睡,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还是觉得自己被赶出去失了面子?
江文景觉得应该是第二种,她走过去,从善如流地把自己的衾被抱到怀里。
见她这番动作,裴昭鄞那股子生出的气就没了,他笑了下,板起脸,一脸认真道:“我的意思是,正月未出,宜君又在家里,你我分床而居传到母亲那总归是不好。”
江文景顿住,想他说的有道理,裴二爷总有法子让人听从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江文景也不固执了,“妾身服侍二爷沐浴吧。”
裴昭鄞看看她,放下手中的书,“你身子不适,且歇着,我自己去。”
江文景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心思一动,她月信素来不准,常年吃药调理都不见效。她清楚原因,是母亲病逝后,她在继母的磋磨下伤了身子,才落下病根。
她魂不守舍地坐下,恍然记起自己方才因为置气跟二爷说了什么,最近她实在太任性了。她是二爷的妻,本就应执掌中馈,绵延子嗣,二爷待她敬重纵容,可也不会一直这么纵容下去,譬如那张平茵,就是二爷给她的警醒。
江文景只恨自己想得太明白,才绕不出这个圈。祖母曾说她心思太重,宁愿蠢笨些,笨有笨的好处,至少无忧无虑,安稳余生。
出神间,裴昭鄞就已沐浴完,换了件通袖襕金纹贴里,这件衣裳还是江文景去岁做的,此时穿出来有些旧了,衣袖磨出了白边。
裴昭鄞却穿得舒服,自然地问她,“为夫今岁可有新衣?”
裴二爷哄人的招数总能不露声色,无知无觉。像春日温润的细雨,和缓的清风,一缕一缕地沁入肺腑之中。
这种无形的温柔就像一根钉子,狠狠扎进骨髓里,要想拔//出/来,必是抽筋拔骨,鲜血淋漓。
江文景怔了下,难得在他面前露出女儿家的神色,“妾身今年不想给二爷做。”
裴昭鄞笑了,很轻松的神情,眉宇具舒展开,他的眼睫很密很长,眼睑偏低,不笑时显得冷淡。但他是温和爱笑的,只那些笑都不曾达到眼底,而今的笑却真心实意,真正地开怀。
熄了灯,江文景侧身躺在里面,裴昭鄞也侧过身,温热的手掌抚在她的小腹上。
江文景脊背一僵,“二爷……”
“暖和些了么?”他解释道,“我听郎中说女子此时都会腹疼。”
江文景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温和柔顺的妻子,除了关心照顾他,很少抱怨别的事,就是自己累了疼了,也不提一句。
“二爷怎知妾身会疼?”江文景试图忘记小腹上那只手掌,眼睛闭得紧紧的。
裴昭鄞自然不会问郎中这种事,他是偶然听宁国公说的,宁国公为人风流,府中妻妾多,共事晚归时会感叹家中小妾月信腹痛,又该恼他了。
他不答话,江文景也不会追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裴昭华是个爱玩的性子,有了身孕也闲不住,用了早食闹着要与江文景打捶丸。这回张先昱是拦不住,为了妻子,他不得豁去脸面让人去裴二爷那传信,想求二爷与二嫂说说,让让宜君。
裴昭鄞把张先昱的意思告诉江文景。但江文景的本事裴昭华是知道的,她有意落败难免惹人怀疑。
“宜君是二爷的妹妹,不如二爷去陪宜君玩吧。”江文景索性推到裴昭鄞那儿。
裴昭鄞淡笑,他这个四妹嘴上厉害,实则从小最怕的就是他。要不是在母亲面前,她是一句挑衅的话都不敢说,若他真的去了,自己是有意纵容的机会都没有。
“宜君那儿你自己应付吧,我今日有事,怕是要哺食才能回来。”
江文景没问他去哪,亲自服侍他穿衣,披了斗篷,“天还冷着,您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
裴昭鄞出了府,江文景坐了会儿,让人去拿自己的杓棒,换了身束脩夹袄,就去找裴昭华。
裴昭华见她来很是开心,挺着大肚子吩咐下人备茶水,糕点。
“你我还见外什么,我缺你这口茶?”
“怎么不缺,我以前可没少在你那蹭吃蹭喝,二哥看我那眼神就跟刀子似的,恨不得我赶紧嫁出去!”
江文景抿紧笑,“哪像你说的那样。”
“怎么不是?”裴昭华记得,当时二哥新婚,她凑热闹去看新嫂嫂,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她那个素来温和的二哥不动声色地逐客。
她二哥可霸道得紧!
裴昭华提起以前的事就说个不停,江文景是没注意到那些的,毕竟刚嫁到裴府时,她一心为了扳倒继母,后来才开始把精力放到裴府上。而裴昭鄞,好像也是一年前才对她真正温和起来,难道裴昭鄞早知自己嫁过来的目的了?不过他那样的人,有什么会不知道呢?
两人说了会儿话,裴昭华终于想起要打捶丸了,她换上装束。因有了身孕不便走太远,张先昱一大早就在后院挖了球洞。江文景打趣她,张大表哥实在贴心。
提到张先昱,裴昭华嘴上嫌弃,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
张先昱从大房回来,听见后院一阵笑闹声,他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后院一看,果不其然,他的妻子扶着臃肿的腰身,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打进的瘿木丸。
“二嫂嫂承让了!”裴昭华笑得自得,站了许久,动动发酸的腿正要坐下,后面一道力度扶住了她。
裴昭华迷蒙地转过身,看见不知何时进来的张先昱,顿时扬起了唇角,“大表哥,我赢了二嫂嫂三个丸,厉害吧!不愧我平时勤学苦练。”
张先昱明白其中缘由,憋住笑,屈指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还不是二嫂让着你。”
裴昭华“哼”了声,作势要推他,“你这人好生没劲!”
张先昱扶得紧,让人坐到珊瑚圆椅上,对江文景道:“二嫂见笑了。”
江文景去岁就知这二人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倒不在乎,心里还有种殷羡之感,二爷虽也会打趣她,可那种淡淡的疏离,她还是能察觉到的。
“宜君想必累了,你陪陪她,我改日再来。”
“二嫂嫂就要走了?”裴昭华“腾”地站起来,又被张先昱压了回去,颇为头疼地看着妻子,终于有了丝丝压迫,“好好坐着。”
在张家裴昭华还能听点话,但这是裴家,她吐舌头,要去送江文景。张先昱让她坐着,自己去送。
江文景不在乎这些虚礼,上了廊庑就让张先昱回去照顾宜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