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宜尔没想到,她不过是去上了个厕所,一回来,天都变了。
好吧,上厕所只是顺便,主要是不想没完没了欣赏顾盛明和顾宜昌父不慈但子孝的画面。
顾宜昌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抱孩子上顾家大宅闹事的情妇所生。
现在娘俩儿长期生活在威尼斯。
这会儿顾老爷子去了,该分家产了,私生子也被召回凑人头了。
顾宜尔溜号那会儿,顾盛明正在屋里大发雷霆。
她没怎么关心遗嘱的分配,只能从顾盛明这几天动辄暴跳如雷的反应中猜测出,估计结果是不怎么合他的意了。
为了避免她这颗祖国花朵的大脑再经受更多污言秽语的毒打,顾宜尔借口上厕所,溜到外面走了几圈,呼吸一新鲜空气。
正午太阳高照,墓园清幽宁静,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幽森可骇。
说来人也可笑,生前争名夺利,死后不过沉睡于四四方方一小格,?我他再无分别。
有人前来祭祀亲友,携上鲜花果蔬,人们在墓前低头面怀思念,向故人碎碎念叨着生活中的大小事。
琐碎,且真实。
反观他们顾家,在一屋子庄严肃穆的神情,是各式各样的分崩离析,有人喜?自胜,有人怒?可遏。
有多少人是真心为顾老爷子的离去而伤心呢?
其实顾宜尔也?是。
家属致意的时候,顾宜尔对着面前那张?算熟悉的黑白照片,并没有多少亲人逝去的哀伤,只觉得是位老人去了,心底添了几分淡淡的忧愁罢了。
回想她和顾老爷子的交集,也就适逢每年过年,她会被顾盛明领着,远远向顾老爷子作揖拜年祝好。顾老爷子笑呵呵的,并不答话,身边的助理会适时递上一个红包给她。
仅此而已了。
唉,像顾家这种家族,就不可能存在天伦之乐的美好场景吧。
顾宜尔唉声叹气,就近绕了一圈,上了三级石阶,敛了敛神色,理一理衣服摆,埋头缩脖子回到灵堂内。
抬腿迈入,周身骤然冷如冰窖。
这个“冷”当然不是指温度,是指氛围。
屋内各个都神情肃然,气压低沉得?像话。
顾宜尔疑惑地抬眼一瞧——
天哪!
那个半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嘴里哎哟哎哟直叫唤的胖子,?是顾盛明是谁!
“爸!”顾宜尔惊呼出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别碰我!”顾盛明愤然拂袖,将她扫开。
顾宜尔错愕地退后一步,看见她的便宜哥哥顾宜昌站在一旁,也捂着裂开冒血丝的嘴角,疼得龇牙咧嘴。
“这,怎么回事?”她迷茫地看向四周。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来顾老爷子的灵堂闹事?
“一把年纪了挨揍,面儿上抹不开呗!”本家的三婶在一旁冷冷哂笑一声。
顾盛明本来就一肚子火,捂着腮帮子凶回去,“?说什么呢!”
只是瘫坐在地上发飙,说什么都缺了点气势。
顾宜尔连忙上前,再度想要扶起他。
本家的亲戚都不怎么看得上顾盛明,三婶的气焰丝毫不曾减弱半分,“说实话也?行??冲我横算什么,有本事冲尚家那小子打过去啊?”
……尚家小子?
顾宜尔心头一紧,凉得惊人。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三叔上前作势要拉架,阴阳怪气地瞥顾宜昌一眼,实际又阴阴地暗地里添把柴火,“好了好了,我说句公道话。老大,这回真是你?地道,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也就算了,财产都分给外面来的儿子,总归是说?过去吧。”
小姑姑也加入了战局,“当然了,?的钱,?想怎么分,我们亲里亲戚的也只能劝劝。这?是怕传出去,外面又说我们姓顾的这啊那的,?好听。”
顾宜尔悄悄收回了本打算扶起顾盛明的手。
反正顾盛明也略尴尬地回避了和她对视的眼。
财产大都分给便宜哥哥顾宜昌?
啧。
怎么说呢,顾盛明一向重男轻女,而且分憎恶Carlota结婚前夕给他准备的绿帽大礼,这也?算太意外吧。
顾宜尔垂头抿了抿唇,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了。
她一时难免难过,又似乎没有觉得特别伤心。
三三两两数落声渐起,随着隔壁房间房门推开的声音尽收,开门声响缓闷沉重,却成了最突兀的一?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争先恐后向那处投去。
顾宜尔一同向门边看去。
门后一前一后走出的,是目前顾家主事的二叔顾盛和,和渣男之光。
俩人面带微笑,相谈甚欢,笑意在推门时分转淡,俩老狐狸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和谐地握了握手,重新戴上缅怀哀悼逝者的得体面具。
渣男之光在顾盛和的热情领路下,往门口走。
灵堂内,大家都是黑压压一片黑色西装,只有他最颀长挺拔。
他经到顾宜尔身边,未曾俯身,嗓音压低,“?跟我走?”
顾宜尔能感受到,此时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形形色色的,各含揣测的。
二叔顾盛和立即会意,充满了长辈的和蔼和关怀地拍了拍她的肩,“宜尔,?舒服,怎么?早跟二叔说呢?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让秘书去接你。”
女儿不舒服,关心的?是亲生父亲,反而是别的亲属,一时大家看向顾盛明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顾盛和笑了,轻轻推了一把,“走吧,?这孩子!”
“可是……”顾宜尔?放心地看了一眼已经自己默默爬起来了的顾盛明。
“?用担心,有二叔呢。”
主事的顾盛和都这么说了,顾家其他人亦纷纷七嘴八舌附和着劝开了,“是啊是啊,宜尔就先回去休息吧。”
顾宜尔跟众人道了别,跟着尚涵明出了灵堂,没走几步,怒气冲冲地停住。
尚涵明仿佛早有预料,适时回头。
“今天晕得厉害吗?”他温柔地问。
“?——”顾宜尔横眉。
酝酿出满腹问候祖宗八代的脏话尽数被堵回口中,顾宜尔怔了怔,吸了吸鼻子,无措地照胸捶了他一拳,“?这乌龟儿子王八蛋!怎么能打人呢?我爸那么大年纪了,真打出事了怎么办……”
“晕吗?”尚涵明对她咋咋呼呼的质询恍若未闻,倾身贴近了她。
本来跟在身后的于飞等人早已识趣地默默开溜,独留俩人,在一棵郁葱的垂枝雪松旁驻足。
“特别晕。”顾宜尔卸下防备,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脑袋,又照原路径捶了他一拳,“站着也晕坐着也晕躺着更晕,我?行了我可能马上要死了……”
“嘘嘘嘘。”熟悉的辛烈皮革烟草香将她全数包裹住,男人低沉的嗓音如流水在耳边淌过,“辛苦你了。”
顾宜尔觉得,好像只抱了那么一,就突然没那么晕了,立竿见影。
好神奇呀。
被他牵着到了停车场,顾宜尔踮起脚左看右看,好奇地咦了一声,“叔叔,?的骚气小跑呢?”
“锁车库了。”尚涵明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敲了敲车顶,“??是喜欢这种?”
顾宜尔胡乱转了转眼睛,清了清嗓子,“咳咳,虽然本大爷很挑剔,?倒是也?必这么全方位讨好我啦……”
尚涵明二话?说上手抱起她,直接塞进车里,“小孩,知道什么叫‘得了便宜卖乖’吗?”
顾宜尔别别扭扭地哦了一声,拉过安全带系好,开始跟尚涵明数近来见到的顾家人,“他们都长大了呢,以前一起上学,他们都怎么?搭理我的,现在都会跟我一样假笑寒暄了。”
尚涵明未雨绸缪地将车门落锁。
小姑娘几次三番威胁要跳车,他真怕她哪天会做出这种过激举动来。
副驾上,顾宜尔已经碎碎念到了私生子哥哥顾宜昌,“我觉得他很厉害,他们对他的态度比对我差,他能一直笑脸迎人……”
“??用那样。”尚涵明突然打断她。
“啊?”顾宜尔困惑转头看向他。
语气里奇特地将调笑和真诚合二为一,尚涵明勾着滑她的侧脸,“?爸偏心成那种程度,小朋友,我给?找了条后路。”
顾宜尔心猛地一坠。该死,他该不会说要娶她吧?
妈啊!趁人之危!那她是绝对不可能会答应的!
“?把盛明控股买来。”说话时,他看进了她的眼睛里。
情谊绵绵倒是有,但说的话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啊?”
“啊……”
“啊!”
顾宜尔有点懵,像是大脑处理了好一会儿他的话,然后骇怪的情绪比刚才更甚。
“那我爸怎么办!”
“顾盛明都不管你死活,?倒是好心得很。”尚涵明看着她,眼带嘲讽,语气里尽是嫌弃,“顾老爷子给他分了好些?动产,饿不死。”
他拿起手机,往顾宜尔微信上发了个word文档,“我之前找人在二级市场收盛明控股的股份,现在持有4.2%,股权代持协议拟好了,我发?手机上,?看看没问题就签吧。以后的股权收购都以?的名,我?参与。”
顾宜尔维持着刚才天打雷劈的姿势,一时半会儿难以从抢老爹饭碗的震惊中挣脱出来,只是茫然无意识地跟随着他说话的方向,?:“我自己有钱。”
尚涵明是不知道她有多少小金库,但照顾盛明那鸟样,顾宜尔手上的钱肯定也?会多,他嗤笑一声,“等持有超过30%触发强制性全面收购要约了,?那点钱能够?”
“?……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啊??活雷锋吗?”天上?是掉大饼了,天上是直接哗啦哗啦掉钞票了,任谁都难以相信,顾宜尔一挺脖子,狐疑地转着眼珠子,“叔叔,?该不会给我挖了个天坑吧?”
“?可以自己找律师来审合同,或者让顾盛和给?找,他是个聪明人。”尚涵明没好气的解释分有说服力,“我没那么有空。坑?个小屁孩儿,有意思?”
“?……图什么啊?”顾宜尔觉得她脑子这会儿有些跟?上趟。
“鬼知道。”尚涵明也觉着自己有病,冷笑着自嘲,“就他妈鬼迷心窍吧。”
顾宜尔以戒备姿态往座椅里缩了缩,“?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适应?了……”
“那就慢慢适应。”他发动汽车,打着方向盘开出停车场。
被他忽悠来忽悠去,顾宜尔一拍大腿,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对了!?为什么打我爸啊?因为财产?其实我没那么在意那些……”
尚涵明看着后视镜,神色冷淡地否认,“他没去医院看?,这是他应得的教训。放心,做做样子,没下狠手。”
“有个原因,看手机。”他说。
顾宜尔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微信上除了收到一份草拟的股权代持协议外,有刚才打人的视频。
她点开倍速看了一遍,渣男之光没骗人,他就上去晃了一拳,顾盛明就自己往地上一躺,途中撞到桌椅板凳若干,顺便把上前试图拉他的顾宜昌也拽了去。
顾宜尔看得冷汗连连,为家中男人们的战斗力莫名感到羞愧。
尚涵明静静等她看完,才发话了,“?把这段视频发给Carlota,说是你找人打的。”
“Carlota持有盛明控股5%的股份,我考虑了很久,怎么让她心甘情愿把股权吐出来。她没那么在意你,又?缺钱,但她恨顾家、恨顾盛明。”
“?先发给她,详细的我来谈。”他声线稳沉,有一锤定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