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由浓转淡,在天边抹上一道浅淡的蟹壳青。
尚涵明结束了一个冗长的视频议,保镖将取到的检查报告恭敬交给他,和医生沟通完毕,他回到顾宜尔的病床前。
她维持着侧身蜷缩的姿势睡熟了,尚涵明这时才觉得,她似乎真的太瘦了,蜷起来小小的一团,汗水将发梢尽数黏在惨白的肌肤上,所?跋扈的刺都收拢了,她是苍白的、脆弱的,能够激起人无条件的保护欲。
尚涵明立身于床前,想唤醒她,想到她一夜漫长的受苦,略一犹豫,伸出的手在被子上方停住了,转向想轻抚她柔白的侧脸。
如果此刻顾宜尔能看?,应是入眼了满目柔情。
小姑娘眼睛蓦地睁,柔弱的气息挡不住小刺当即唰唰唰立了一身,“叔叔,你为什么用缅怀故人的表情看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尚涵明有那么一刻,挺想把她重新闷晕过去。
“死不了。”他收回温情时分的手,语气不善,“好消息是,你脑子没坏。去做个复位,当场就能好。”
顾宜尔试着移了移脑袋,应当是止晕针起效了,没了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呕吐,只剩飘飘忽忽的晕感,能克服。
她撑起胳膊,略显吃力地坐起来,“坏消息是……并发症?感染?变形?科学怪人?哥斯拉大战太平洋?”
“闭嘴。”尚涵明头疼得不行,不解她吐了一夜,怎么屁话能这么多。
“坏消息是,复位过程中,你很可能会吐。”
昨晚的记忆翻涌而至,顾宜尔浑身一哆嗦,猛地抓住尚涵明的手,无意义地眨着大眼睛祈求道:“我不治了,叔叔,我好了,真的,你看我,多机灵。”
尚涵明反握住她的手,脸上是惯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轻轻拍了拍,放开,“那你好好躺着吧,我走了。”
“别啊哎!怎么这么较真呢这人……”顾宜尔哎哎哎连声叫唤,死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低声不甘心地嘟囔,“知道了知道了,我治还不行嘛……”
公立医院医疗资源非常紧张,既然不用躺着了,要把急诊病床让给其他?需要的病人,顾宜尔得以坐上了轮椅。
?电梯的时候,她转头看他。
他只剩一件衬衫,顶上的两颗扣子松开,比他一向衣冠楚楚示人的形象要粗糙些许,但他的举动看上去总是不疾不徐的,连推轮椅的动作都优雅自如。
他就这么陪了她一晚上呀……
顾宜尔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暖,像汪进一壶热茶里,她埋?头,小声问:“叔叔,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老头推老太太?”
身后传来的回答让顾宜尔的幻想立刻粉碎。尚涵明说:“如果你屁话没这么多,就挺像。”
顾宜尔很生气,生气的后果就是再也不搭理他,说什么也不理。
被绑上一个类似宇航员连平衡的机器,转啊转啊转,了药,医生叮嘱两句,就让顾宜尔出院了。
这次等在停车场的,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她没?过的司机。
车后座上,人字拖干脆踢掉,顾宜尔在尚涵明身边缩成一坨,拿出手机搜索:【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复发率较高……】
她啪一?关掉了手机。
“又发什么脾气?”尚涵明对着笔记本电脑,手指继续字,眼皮撩起来瞥她一眼。
顾宜尔惆怅地闭上眼,不住摇头叹息,“叔叔你说,我不一辈子都这样啊?当一辈子晕蛋?”
“那挺好。”他收回视线,关注点落在电脑屏幕上,语气就跟说今晚吃什么一样自然,“我养你。”
顾宜尔愕然抬头,追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并没?捕捉到想象中深情款款的爱意。
她不屑地瘪瘪嘴,掩饰内心空落落的奇怪感觉,“这种时候,至少得说‘我一辈子照顾你’才感人吧?”
“?区别?”他终于看向她。
顾宜尔不高兴了,转身留给他一个愤怒的背影,“你太没?情趣了,人生苦短,我拒绝。”
尚涵明倒是没对她的拒绝或是突然发飙表示不满或惊讶,平静地微微侧身,将盖在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提议长期?效,你慢慢考虑。”
顾宜尔真情实感地用力“哼”了一声,掰起手指始数落他过去的不是,“当你女朋友太惨了,就我过去钓鱼执法的经验,一儿来个赵茹熙,一儿来个钱晓韵……”
“对不起。”他突然说。
从昨晚接到她的电话,说她在医院,那瞬间他心跳几乎骤停,他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担心,怕加重她的恐慌,站在病床前,看她脆弱易碎的身躯和灵魂,他想的竟然是:如果她真的?什么事,那他该怎么办。
怎么从随便玩玩,到今天这一步,他也不知道。真的栽了,他也认了,浪到这种岁数,能碰到一个能让心脏重新跳动的人,是命,也是运气。
他收起那份永远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也收起了心中游戏人间的心态,他将她的脸扳过来,强迫她对视,言语认真谦恭,“以前的事,我无法改变,只能说我很抱歉。我能保证的是,以后都不?了,不管你答不答应和我在一起,都不?别的女人了,好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识过他以前?多狗,顾宜尔对这番倾情剖白的可信度相当存疑,“你说我就信?你当我是傻狗啊。”
尚涵明对过往的错误无可辩驳,改变她的想法不急一时。他沉默片刻,口却是问了另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为什么要装成别的性格?就为了好玩?”
小姑娘闻言的错愕原封不动地倒影在他眼里。
她不自然地扭了扭身,转向车门方向,拉扯两?并未下滑的毛毯,清了清嗓子,“看在你一晚上表现不错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一?吧,反正我最丑的样子你也?过了。”
“Tryme.”尚涵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顾宜尔一动不动地将脸隐没在毛毯的阴影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尚涵明都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
她忽然出声,“因为没?人会爱原本的我。”
明明是说着悲伤的话题,她探出脸,表情却是一如既往的骄傲。
“我爸妈……是很奇怪的人。我努力讨好他们,他们也不高兴;我故意做坏事,他们也不生气。我小时候总在想,是不是我表现不够好,如果我是个他们期望的乖小孩,他们是不是就爱我了。”
“方姨跟我说,?我上学了,就会?小朋友喜欢我了。但我去的那所学校,同学都互相认识,他们都看不起我,说我是丑闻之子……我爸是顾盛明,你知道吗?”
尚涵明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都说我性格太差,说我不够端庄不够大气,不愧是我妈和别人私奔生的。”
“哦对了,?方姨,方姨应该是爱我的。小时候,?一次方姨和我同桌吃饭,我爸突然回来看?了,冲方姨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从那以后,无论我怎么哭闹,方姨都再也不陪我吃饭了。我?时候在想,如果没有我爸付的那份工资,方姨爱我吗。”
“哎呀,我不想说的,搞得我婆婆妈妈的,不像个老爷们儿。我不说了!”顾宜尔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矫情得不行,恼了,两只爪子抓住毯子蒙住脸,“你要是敢嘲笑我,我现在就跳车你信不信。”
毛毯太薄,能看?她在毯?一一合的嘴。
尚涵明深知,言语上毫无重量的安慰并不能真正安抚到她,他为她准备了别的。
他没有多说,准确地隔着毛毯捏住了她的两片嘴皮。
“折腾一晚上了,睡会儿吧。”
这句话仿佛?催眠的魔力。
“哎你这车不错。跑车太骚了,显得你为老不尊,是这种轿车适合你的年纪……”
顾宜尔放肆地横躺在他腿上,盯着车顶的眼皮越来越沉,稀里糊涂地瞎说八道着,慢慢睡着了。
*
顾宜尔毕竟年轻,病也不重,在尚涵明家好吃好喝休养了几天,好得差不多了。
而叱咤大半生的顾老爷子,是没能撑过去。
顾家的晚辈不算太成器,顾氏帝国的传奇,大约也随着顾老爷子一道随风飘逝了。
?为尚家年轻一代的代表人物,尚涵名责无旁贷地出席了顾老爷子的葬礼。
顺便试图打探打探顾家的遗产分配问题。
向顾老爷子和家属致意过,尚涵名一行人走在殡仪馆后七拐八绕的走廊中。
于飞在忙着跟丁宁耍嘴皮子挤兑尚涵明,“小丁宁,你是没看?,那天医院里我也在、保镖也在、司机也在,这厮拼命朝我们使眼神,不让我们帮忙。自己死命表现,那满头的汗哦……”
丁宁低着头听着,抿嘴笑。
尚涵明懒得管于飞,自顾自在前走着,转过一个转角,忽然顿住脚步,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隔墙的一间休息间内,?人刻意压低的愤懑说话声。
“老头子生前就他妈偏心,死了也不消停。说来说去,不是那婊|子没给老子生个儿子……”
后面的话夹杂了大量的脏话,听不太清楚。
是顾盛明的声音。
“爸,您别太生气。”一个年轻男人劝住了他。
“顾宜尔呢?”很生气,迁怒的语气快要爆炸。
年轻男人迟疑道:“妹妹刚才在……”
顾盛明不耐烦到了极致,“又他妈躲哪去了!去把她给老子找出来!”
于飞总算知道,为什么都说顾盛明是顾家这一代里最不成器的,但凡换个其他姓顾的,都不容许说这种话被人听到的情况发生。
于飞没来得及吐槽,尚涵明转头递给他一个正在录音的手机,低声叮嘱道:“联系律师,拿这段录音和他们谈,尽量争取和解。”
“和解?什么和解?”于飞一脸懵,不详的预感疯狂涌上,他?意识伸手去拉,“哎老尚你别冲动——”
一件西装外套从前甩来,精准地蒙在了于飞的头上。
于飞和丁宁手忙脚乱把外套扯下来,看?的一幕是——
尚涵明一脚踹开门,冲上去,左手攥住顾盛明的领口,握紧关节尽了全力的一拳,狠狠击在那张肥硕的大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请假啦,今天给大家发红包,两分评都有,到明晚九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