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Chapter 100

以为守关大将的宅邸会比较干净整洁的叶舟绝望了,由于房屋外的地面都没有铺设石板,所以不管室内打扫的多干净,只要开着门,黄沙立刻就被会吹进去,室内的石板上都有一层细细的黄沙。

叶舟踏进门槛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今晚还是睡帐篷吧。

他们穿过依旧破旧的游廊,迈过了两道圆形拱门,才终于看到莎拉。

只不过……莎拉看起来像个欺男霸女的土匪。

她就坐在门口,屁股地上垫着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人肉垫子”,大约是看见叶舟进来了,莎拉瞬间站起来,为了掩盖“证据”,一脚把“人肉垫子”踹到一旁。

“垫子”从台阶上滚下来,正好滚到了叶舟脚下,“垫子”抬起头,和叶舟大眼瞪大小。

莎拉连忙跑下来,顺脚把“垫子”又踢开,她双手背在身后,冲叶舟露出一个做作的装乖笑容,声音也变成了甜甜的女童音:“老板,你们来啦,人都在里面,我一个都没放走。”

“你,站住,再跑我打断你的腿!”莎拉冲那个被她踢开,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往外跑的客卿喊到。

那人僵立在原地不敢动了,见识过莎拉的鬼魅手段,客卿们都被吓破了胆子,莎拉喊一声,他就失去了脑子,变成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人偶。

莎拉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刚开始坐门槛上的,不行你问他,只是门槛太硬,坐久了屁股疼,我才让问他们有没有愿意来给我垫子的。”

叶舟一脸的惨不忍睹,但他没有责怪莎拉——不管莎拉是不是吸血鬼,战斗力怎么样,至少这件事她本来可以不干,她的职责只是保护他的安全,而不是给他当打手。

“这些人你想怎么安排?”叶舟问一旁的陈侯。

陈侯的目光却落在躺在一边,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张榕身上,他也看见了对方那像是被开了瓢的头顶,药粉糊在上面,此刻看上去一块白一块红,十分糟糕。

“他这是……”陈侯的声音也小了不少。

莎拉:“我把他头皮拽下来了。”

包括叶舟在内,除开邹鸣,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实在是听着就疼。

莎拉:“他还想跟我鬼扯,不想叫人去开门,这不能怪我。”

叶舟:“不怪你,你去休息吧。”

莎拉摇摇头:“你们先安排,要杀的留给我行不行?”

陈侯打了个冷战,他越看莎拉,越觉得她一定是山精鬼怪,杀人必然不眨眼,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叶舟。

叶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说:“到时候我会和陈侯商量。”

莎拉露出一个笑容:“那我等着。”

陈侯先去看了张榕,张榕人事不知,只能先让陈衍把他带到寝室里看着,周远鹤也跟着一起过去了,现在张榕还不能死,只能先把人救活。

至于剩下的客卿们……

陈侯迈进殿内,看着缩在墙角的客卿,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陈国竟然有这么多人不想他回来。

他以前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受国民爱戴的好国君——他即位至今,没因为自己的原因加过一次税,他的夫人直到他离开前,常用的首饰也只有那几根木簪。

身为一国之君,他从未因私欲放纵过自己。

陈侯看向那些客卿,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叫人把他们押下去,而是压了压自己的袍子,端正的站在那些人面前,双手平举,行了一个礼,他声音艰涩地问:“敢问诸位,是暨德行不够,不能令诸位报效?还是暨身为国君,能力不足,叫诸位以为陈国换一个国君更好?”

客卿们看着这个一派仁人君子之风的国君,心里的恐惧逐渐散去,可没一个人敢答话。

——真论起来,他们各个都是反贼。

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回了陈侯一礼,朗声道:“非君上之过,乃人心之失,人心向利,此处人人都想身居要职,然又能力不够,自然只能走些歪门邪道,皆是小人,与君上无由。”

陈侯看着这个人,虽然是做样子,但他还是摇头问:“先生不是小人,若是小人,绝不可能说这样的话。”

那人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原本放在陈侯身上,却不由自主的挪到了站在陈侯的叶舟身上。

他的目光中闪过诧异,此人竟然没有蓄发,也没有蓄须,长着一张精致俊美的脸,气质温和,陈侯身边竟然有此类人物?

衣着打扮……竟也不与时人类似,只看五官外貌,实在看不出是哪国人。

陈人多是长腰窄肩,只看身材,倒是像郑国人,宽肩细腰。

但容貌又胜过郑人,郑人多是宽额扁鼻,鼻翼略大,但此人眼瞳漆黑,双目长却不细,眼尾微挑,直鼻微挺,嘴唇薄却窄,不见薄情,却显风流。

连一国之君站在他身旁,都压不住他的气质。

这样的人,只看外貌不看打扮也知道必是贵胄出身,却不会叫人觉得难以接近,相反,只看他的容貌,便觉得他必然是一名谦谦君子,有广阔的胸襟,温柔的脾性。

陈侯也发现这人在看叶舟,他轻咳了一声,拉回了此人的注意力。

这人才回过神来,他不再看陈侯身旁那人,继续说:“张将军既已伏首,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君上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话毕,其他客卿反而不从了,他们连连喊道:“君上,乃是张将军贪心不足,与我等无由啊!”

“我等不过是一客卿尔,哪里能左右将军的主意?!”

“君上!君上饶我等性命啊!”

陈侯看向叶舟:“仙……高人可否与我私下商量?”

叶舟虽然不知道陈侯要跟自己商量什么,但还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了门外,去了一旁的柱后说话。

陈侯叹气道:“仙人,我实在不知该拿他们如何是好,若是杀了,今后不会再有士人入我陈国,天下人不会看到这些士人叛我,只会以为我嫉贤妒能,残杀士人。”

“若是不杀,这些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叶舟在陈侯的解释下才知道,现在各国都在招贤纳士,都想把有才华的人全都笼络到自己国内,所以无论国君们是什么脾气,在对待士人的态度上都很一致——姿态要多低要多低。

毕竟竞争惨烈,而士人太少。

在这里,读书识字比大梁朝还要奢侈,士人几乎都是世家子弟,和大梁朝更不同的是,世家子弟对王权没什么兴趣,他们生来就拥有一切,想当官,让长辈举荐就行了,反正世卿世禄,也不担心将来掉出这个阶级。

所以他们是以“不事君侯”为荣的,好像读了书想当官,那就落了下乘。

真正的读书人,就应该不慕功名利禄,谁想当官,咱们就一起唾弃他。

而能被国君们拉拢的士人,则多是小门小户出身,不是世家出身,但也极有可能是落魄的贵胄之后,他们需要回到朝堂,需要把家族重新立起来。

但这类人也是读书人,他们还是要挑挑国君的,也要挑国力,甚至挑国君对他们的态度。

反正读书人在这里,就是清高的代名词,换成封建时代,简直想都不敢想。

叶舟听完以后,沉默了半晌后说:“这便是世卿世禄,他们生来如何,死后也是如何,自有了封地食禄,自然不在乎能否更上一层。”

没有上升渠道,那还努力干嘛?大家一起摆烂。

忧国忧民的都是少数。

更何况这个时代其实没有那么重的家国观念,更没有叛国罪,鲁国士人可以在陈国为官,赵国士人可以去郑国,对付起自己的母国也没什么心理阻碍。

封建时代才会强调忠君爱国的观念,现在的士人信奉的不是这个。

他们想要的是一展才华。

所以这里,是完全的乙方市场,国君们没有挑选的余地,除非是超级强国,本身就人才济济的那种。

叶舟毕竟不是土著,他不太能了解当地百姓或者士人对陈侯决定的反应,只能说:“既然不能杀,放了又担心他们宣扬,那就关起来吧,好好磨磨性子,说不定日后也能用。”

陈侯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刚刚那个说话的士人,我看他倒是不与其他人相类。”

叶舟:“那就把他也先关着,到时候再第一个把他提出去,说他愿意为你效命,其他人想出去,当然也要效仿他。”

陈侯看向叶舟:“果然是仙人,此等驭人之术……”

叶舟摆摆手:“陈侯不必恭维我了,快去处置他们吧。”

叶舟能听出来陈侯是在拍他马屁。

眼看陈侯离开后,邹鸣才走到叶舟身边,邹鸣:“今晚还是支帐篷吧。”

叶舟点点头,他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们的王都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希望他们王都的街道土地都被夯实了,别到处都是土就行。”叶舟对陈国王都的期待又小了一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叶舟:“其实我估计陈侯回来这件事也瞒不住,今晚还是别睡死了,免得有人暗杀。”

邹鸣点头:“军营那么多人,有几个内奸密探也正常。”

就算不能立刻去王都告诉幕后主使,这附近肯定也有那人的亲信。

叶舟笑了笑:“来了也好,正好能让草儿他们参加实战。”

“总不能一直让你和莎拉挡在前头。”

邹鸣抿了抿唇,过了好几秒后才说:“我可以一直在前头。”

叶舟拍了拍邹鸣的肩:“你又不是铁打的,也是肉|体凡胎,自己要记得心疼自己,你看我,能睡懒觉我就从来不早起。”

邹鸣牵动了一下唇角。

一直挡在前面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

张榕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冗长恐怖的噩梦,他看着熟悉的木梁,终于长舒了口气,立刻喊道:“来人啊!给我倒水来!”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张榕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他记得梦里的女妖扯下了他的头皮,虽然知道是梦,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碰一碰,确认确认。

然而当他的手抚上自己的头顶,摸到的却不是头发,而是厚厚的布条。

张榕维持着抚顶的姿势,他僵硬的转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张让他熟悉的,恐惧的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

“醒了?”陈衍最近房内,他冷笑着看张榕,“怎么?不认得了?你不认得我,还认不认得君上?”

张榕这才意识到之前种种都不是梦。

陈衍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张榕,他打量着这张正直忠厚的脸,怎么也想不起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张榕知道自己罪责难逃,破罐子破摔地说:“你与君上是同宗兄弟,自然不懂我的难处,换做是你,你愿意一辈子守在这儿?我妻我子都在王都,每年只有年末,我才能回去看他们一眼。”

陈衍痛心疾首:“驻守边关是重任!君上正是信任你,才未换人选!”

张榕大吼:“我不要这种信任!我乃张氏子弟!若非在此处,我也该过世家子弟的日子!”

陈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世家子弟的日子?世家子弟的什么日子?每日写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自以为大才,却连百姓如何维生都不知道?你想过这样的日子?”

张榕冷笑:“是,你看不上世家子弟,公族嘛!君侯兄弟,你既不知我的苦,便不要来同我说这些话!事已至此,你待如何?杀了我?如何与张氏一族交代?”

“你不过是仗着张氏乃三大族之一。”陈衍终于明白了,他忍不住笑,“是,君上不能得罪三大族,得罪不起你们张氏!”

张榕怕那女妖,知道女妖不是世俗中人,杀他绝不会眨眼,但他并不怕陈侯。

莫说陈侯是个重情的,就是他不重情,也不可能杀自己。

他是世家出身,陈侯就算要处置他,最多也只是做做样子,革了他的职。

否则他张氏掌握着陈国三十六座城池,这些城池的太守都是张氏族人,陈侯绝不敢杀他。

陈衍深深看了张榕一眼,他拂袖而出。

等在门口的陈侯表情复杂的看着陈衍从房里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陈衍从陈侯脸上看到了颓然。

两人走到一旁,陈衍终于说:“君上!不能再等了,仙人所说之变法,必要遵从!若再如此下去,世家就要翻天了!”

陈侯叹了口气,他轻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父侯在世时就曾对我说过,世家是我的手目,我缺不了世家,若无世家,谁人为官?谁人帮我治国?贩夫走卒?街角白丁?”

“可我父也说,既是手目,便不能做脑子的主。”

可既然已经成了手目,国君看什么做什么都靠他们,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做脑子的主呢?

陈衍怒道:“可恨!这些人都可恨!都该杀!”

陈侯叹息:“衍弟,如今只有你与我一心了。”

陈衍立刻拱手:“衍誓死为君上尽忠!”

“那,张榕该当如何?”

陈衍恨张榕,但也知道张榕说的有道理,陈侯不能杀他,除非陈侯要和世家翻脸,可一旦翻脸,陈侯就真的是临淄的一地之主了,说是国君,甚至还不如一城太守。

陈侯双目中终于露出杀意来:“他笃定我不敢杀他,那我便非杀不可!但不是现在。”

“仙人说的对,谁拳头大谁才有道理,那二十爵军功制,我非用不可!”

“衍弟!”陈侯抓住陈衍的手,“有你在,这政令才能推行下去。”

真正对他忠心耿耿的,只有陈衍了。

“其他人我都信不过。”陈侯情意绵绵。

陈衍也红了眼眶:“愿为君上效力,百死不悔。”

听力极好的叶舟:“……”

他为什么觉得有点肉麻,这时候的君臣都这么相处的吗?

天黑以后,一群人聚在一起吃饭,草儿娘把锅碗瓢盆和调味料拿出来,就在院子里支起了锅,因为人多,她也就没有做炒菜,直接做起了炖菜。

“这是铁锅?”士卒们虽然吃不上草儿娘的大锅饭,但不能阻止他们的好奇心。

“这么大的铁锅,要用多少铁啊?”

“这铁锅不变形吗?”

他们用的都是青铜武器,因为比起铁,青铜工艺更完善。

制铁的工艺还不足够拿来制造武器,淬炼麻烦不说,能做到制剑后不弯的都是少数,当代只有几位工匠大家能做到,而他们淬炼的长剑价值万金,各国只有世家族长和国君买得起。

草儿娘一边往锅里放肉和调味料,一边还要回到士卒们的话,她叉着腰说:“都让一让,别挤在这儿了!你们去看你们自己的晚饭!”

士卒们也有肉吃,不过他们吃的都是熏肉和腊肉,看着这样的鲜肉还是要流口水。

好歹都还记得军纪,没有伸手讨要,只敢默默咽口水。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草儿娘做饭,看着她不断往锅里加他们没见过的香料,闻着那股香味,一个个都痴痴地望着草儿娘所在的方向。

“看什么看!”伯长训斥着自己手下的兵丁,“如今有肉吃还不够?看看外头的士卒,有几个吃得上肉?你们如今一个个被养的这么壮实,还馋这一口饭?”

训话的时候,伯长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底下的士卒也不敢和伯长犟嘴,不再光明正大的去看草儿娘,只闭着眼睛闻香味。

虽然都是肉——但他们吃的只是有咸味的水煮熏肉腊肉,但人家做的可不止有咸味。

这样的饭菜,大约也只有国君配吃吧?

伯长训完士卒,自己忍不住看向了草儿娘的方向。

真馋啊。

叶舟坐到了折叠椅子上,他们还自带了折叠桌,雇员们分了几桌坐下,而叶舟和陈侯单独坐一桌,只不过菜色都是一样的,都是炖菜和米饭。

“仙人,我准备把张榕也带回王城。”陈侯没什么胃口,他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说,“把他留在这儿我不放心,只是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担任守关的职责。”

叶舟奇怪道:“没有副将吗?”

陈侯:“有倒是有,但主将已然如此,副将也……”

叶舟:“先提拔上来,稳住局势,凡是从军的,我想甘居人下的也不多。”

“你再留几个亲信下来看着,应当不会有事,事急从权,考虑太多反而错过时机。”

陈侯想了想:“仙人说的事,是我畏首畏尾。”

叶舟又说:“陈侯也吃些东西吧,若我没猜错,今夜还有场硬仗要打。”

陈侯有些诧异:“可我们刚到此处……”

叶舟:“你会留亲信,害你的人怎么可能不留?”

一语成谶。

深夜,躺在帐篷里的叶舟一直没有安稳的睡着,为了安全起见,他久违的又和邹鸣睡了同一顶帐篷,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刚听到响动,两人都是立刻睁眼,无比清醒的坐了起来。

叶舟抓住邹鸣的肩膀,他闭眼去听,凑到邹鸣耳旁说:“三十多个人。”

邹鸣点点头,他的听力没有叶舟好,只能听出人数不算太多,做不到这么精确的计算出人数。

邹鸣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叶舟抓住他肩膀的手下滑,抓住了邹鸣的手。

邹鸣浑身一颤,他像是被点了穴,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叶舟依旧小声说:“我之前就给莎拉打了招呼,这次你、莎拉和陈舒都不能上,武岩他们早就做好准备了。”

“你们不可能每次出事都护得住这么多人,他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叶舟拿出对讲机。

邹鸣看着叶舟眼睛:“那你呢?”

叶舟从枕头旁边拿起步|枪,他冲邹鸣微笑:“我当然也要锻炼。”

邹鸣皱眉,他几乎是立刻说:“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叶舟小声喊他的名字:“邹鸣!”

“我不可能总是在你或者陈舒的身后躲着。”

“我也不能没有你们就活不下去。”

叶舟难得这么严肃,他直视着邹鸣的双眸,语气不容拒绝:“总有一天,我会一个人面对危险。”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