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月,只有从北向南奔走的难民,难见由南向北的。
林尤这次回到北方,再一次被这人间惨境所惊。
他们一路行来,竟然没见到几个活人,只有空空荡荡的村落,推开破败的房门时,屋里满是蛛网和灰尘,这片大地似乎已经“死”了。
干涸荒芜的田地,破败的房屋,路上偶尔一见的枯骨,好似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朝廷不是没派人镇过灾,但这样的天灾显然非人力所能抗衡。
况且北方已经救不了,南方却也并非歌舞升平,无数地方豪强揭竿而起,要反了朝廷。
朝廷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北方呢?
林尤想起他的父亲,安阳城的太守,自从难民涌入后便日日殚精竭虑,难民可怜,但他们也只能放进城一小半,眼睁睁看在无数难民死守城门,活活饿死。
难民不能放,放了怎么养?
那么多人,需要多少粮食,多少兵力?
安阳城没有那么多粮食!没有那么多兵!放难民进城,会死更多人。
林尤不敢回想那一幕,不敢回忆他爹说的话。
他还记得他质问父亲,为何不放难民入城,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他们长途跋涉,不知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才终于来到安阳城,来到他们以为可以活下去,展开新生活的地方。
可父亲只是让他跪着,他跪了整整一天,双腿麻木像不再是自己的。
父亲才对他说:“你爹不是神佛,救不了所有人!”
“我问你,让他们进来容易,然后呢?”
“怎么养活他们?不养活他们,他们怎么活?不是抢就是偷,他们要活下去,城里的百姓也要活下去!”
“就算我散尽家财,能救几个人?”
林尤当时不忿,认为是父亲推脱,为了不惹麻烦才袖手旁观:“城内几大家,哪一家没有存粮?他们存的粮食拿出来,能救数万人!他们的粮食家产都取之于民,难道不应当用之于民吗?!”
父亲只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他们会愿意把粮食送出来?退一万步,他们就算愿意拿出来,这粮食够吃几天?吃完以后呢?”
“养活难民要的不是粮食,是土地!是让他们有事做!”
“况且,你爹我都要看几大家的脸色。”父亲苦笑道,“我这个太守你以为当的很光鲜吗?你以为我的话就那么管用?我才来几年,那些人在安阳城又待了多少年?”
“强龙都还不压地头蛇,你爹我看着像是强龙吗?”
所以林尤才来了,他不在乎混乱的时局,也不在乎朝廷如何,他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买粮食。
买可以让人活命的粮食。
就算不能把难民放进城,至少可以在城外给他们施粥,让他们……不会易子而食。
但他不确定自己能找到仙人洞府。
他记着路,他担心的是仙人早已离开,换了个地方。
“就算咱们平安的把粮食押送回去,又有什么用?”表兄高盛对神仙不以为然,倒不是他不信神佛,而是他有求时才信,无所求时便不信,“我们就两百人,能押送多少回去?多了也护不住。”
林尤脸色不太好看,一路行来,高盛不知给他泼了多少盆冷水:“凡事未曾做过,怎能轻言放弃?表兄不要再说了。”
高盛也不气恼,他心知自己这个表弟稚子心性,读了这么多年书,已经把圣贤道理刻进了骨子里,他虽调侃,却也不无敬佩。
多少读书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进朝堂,嘴里挂着圣贤道理,可那些道理只是他们开路的武器,却不是他们立身的根本,朝堂上多少人结党营私?有几个人还记得书上的道理?
倒是林尤,明明已经迈过尸山血海,回到了安阳城,却还敢请命,再走一遭逃荒路。
高盛来时立下了军令状,必将自己这位四肢不勤的表弟安全带回去,否则表弟出事,他也绝不独活。
“就是那片林子!”林尤指着不远处眼熟的树林,兴奋喊道,“仙人就在里头!”
高盛奇道:“不该在山上吗?”
神仙不是都爱跑到山顶上去?
林尤只觉自己这个表兄满嘴都是疑问,他们争了一路,林尤实在不想再争了,自己策马进林。
高盛没办法,只能带人跟了上去。
进林以后纵使骑马也还要好几日才能到仙人洞府,林尤也不急,骑马过不去的地方便下马牵着过,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也能幕天席地的休息,吃着噎喉的干粮也不抱怨。
“比我走时好多了,没遇到仙人以前干粮都不够吃。”林尤喝了口水,“哎,又得了病,每天又热又饿还渴。”
高盛皱眉:“不是有人护送你吗?”
林尤摆摆手:“不怪他们,粮食都紧着我,他们比我还饿。”
“爹娘在南方找的人,南方人哪里知道北边如今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他们又走了三日,才终于在林尤的带领下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
这里像是被人为修整过,可仔细看,又看到不到半点雕琢痕迹,好像这树林里原本就有一块不生树木的地方。
高盛只一眼,便被不远处的方形房屋震慑住了。
这房子没有屋檐青瓦,浑然一体,如一块巨石被人从中掏空,且劈砍的格外整齐,没有一处凹陷凸起,哪怕是如今最好的匠人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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